逐明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四方。——题记


•初九:履错然,敬之无咎。

  月光凄凉得令人心慌。

  城门上,齐齐吊着一排风干的尸体,随着微风轻轻晃荡。

  妖怪的影子,在城中游走。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一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走了过来,将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孟洛衡不知去了哪儿。”

  微微颔首,沈屿白表示知道。

  半月前,作为当朝精锐部队,他们收到皇帝诏令,说碧湖镇中有贼人与妖族勾结,意图谋反,要他们前来捉拿叛贼,清理妖族。

  怎料碧湖镇防御森严,正面迎战只怕凶多吉少。

  于是作为副将,沈屿白携三十精兵潜入城中,打算上演一番里应外合的戏码。

  明月逐渐挪向天穹中央,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可孟洛衡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罢了,不等他了。”

  失望地摇了摇头,沈屿白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烟花,放在地上,点燃。不一会儿,烟花飞上了天,绽放出血红的色彩。

  这是进攻的信号。

  约莫一刻钟后,城门上忽地鼓声大作,披坚执锐的士兵纷纷聚在城门。

  门外,浑厚嘹亮的声音响起。

  “大胆贼子,竟敢勾结妖族,意图谋反!还杀我朝大臣,曝尸城门,罪不容诛!劝你赶紧打开城门,放弃抵抗,或许还能求个体面死法。”

  回应他的,只有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

  肉体被贯穿的声音不绝于耳。

  朝着周遭众人点了点,沈屿白比了个“行动”的手势。

  众人立刻会意,将数十个黑漆漆的小球扔到了城门后的士兵中央。

  轰!

  绚烂的火花炸开,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趁着烟雾未散,沈屿白飞速冲至门后,抬手打开门闩。

  下一刻,城门大开。

  无数身着朝廷盔甲的精兵鱼贯而入,不过短短瞬息之间,原本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面便被染的鲜红,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如同黏腻的触手,将五脏六腑死死纠缠。

  妖怪纷纷逃窜,最终却都成了刀下亡魂。

  城中,变成了血海炼狱。

  忽然,一支冷箭袭来,直直贯穿了沈屿白的肩膀。吃痛失力倒下,纷乱的马蹄即将踏上他的身体。

  危急之际,他便感到自己被往边上一拽,落到了一个类似于地窖的地方。

  马蹄踏空,发出一声脆响。

  借着城中闪烁的橙黄色火光,沈屿白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将他认了出来:正是从一开始就不知所踪的孟洛衡!

  “你!”他气得正想说话,却被身旁那人死死捂住。

  地面上,鲜血几乎汇成了溪流,淅淅沥沥地流入地窖。

  沉默了好一阵,外面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果不其然,只见朝廷的军队正在城门处集结。尸体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地上,伤口甚至都还未能结痂。

  而在军队旁边,则跟着一队低沉着脑袋的家伙。

  “沈将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的士兵见他过来,立刻立正行礼,汇报数据,“此次攻城,我方阵亡两千三百余人,城中妖族已清理干净。”

  沉默片刻后,沈屿白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倒是那排垂头丧气的战俘队伍里,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呜呜声。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出头的俊美少年,脑袋上长着一对黑色狼耳,嘴里被塞了只染满血污与泥泞的破鞋,正抬头瞪着他们,干净的眸子里满是愤怒。

  目光转了过去,沈屿白饶有兴趣的朝他扬了扬下巴。

  士兵会意,走过去,扯下了少年嘴里的破鞋。

  下一秒,漫骂声如炮弹般炸响。

  “你们这群天杀的的狗东西,迟早要遭报应的!”说着,少年的脸颊涨的通红,额头上更是青筋暴起,“他们只是替天行道,杀了那群草菅人命的狗官,何错之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忽然,沈屿白的衣袖被拉了拉。

  扭头看去,便对上了孟洛衡微微汎起水光的眸子。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并看向一旁,似乎是想借一步说话。

  按下心头的火气,沈屿白亲自将破鞋塞回了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吩咐士兵对其严加看管后,便与孟洛衡去到了一个无人的僻静处。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真的错了……”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的沈屿白。

  见对方沉默着等他说下去,才稍稍放下了心来,“潜进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这里跟个世外桃源一样,人与妖和谐相处,欣欣向荣。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他们才是对的?我们一直说妖族嗜血残暴,将其镇压在赤域之中,以保人间太平。可是……”

  声音渐渐变小。

  他看见了沈屿白脖颈上若隐若现的青筋。

  终于,沈屿白冷冷地开了口,声音愠怒,“这就是你当逃兵的理由?”

  话音落地,孟洛衡哑口无言。

  的确,他看到了这一切,不忍对城中之人痛下杀手,但军令难违,纠结许久后,终于决定躲在地窖之中,逃避现实。

  直到沈屿白险些丧命于马蹄之下,才终于现身。

  见他不说话了,沈屿白才再次悠悠开口,“你入伍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只是皇帝的刀,只管杀人,不管对错。要知道,你的亲族还在京城,但凡你这次的行径被皇帝知道,那可就是夷三族的死罪!”

  说完,看孟洛衡低头的样子,心中还是多了些怜惜的味道,“天下之事,并非你我所能左右。”

  “我们行伍之人,本就如此。”

  “忠于国,忠于君,服从命令,仅此而已。”

  天际,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将遍地血迹照的更加凄惨。

  光影打在城墙上,几具尸体也被放下,包裹在洁净的白布之中,驮在马背之上,等待着魂归故里。


·六二:黄离,元吉。

  次日,队伍刚一进入京城大门,便得到了皇帝的传召。

  天色未明,朝堂上烛火摇晃,皇帝脸色晦暗不明。

  “欧阳祁。”浑厚沉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雷声滚滚,将人心震得发颤,“朕是如此信任你,放你去碧湖镇历练,想着等你归来,委以重任。”

  说到此处,声音停顿片刻。

  刀锋般冰冷的视线落到了俘虏中某人的身上。

  “可你却勾结妖界,草菅人命,杀戮忠臣,意图谋反,白白辜负了朕的一番期盼。纵是判你个千刀万剐的极刑也不足为过!”

  说罢,一位刑官便从暗影中缓缓走出。

  银色的刀在烛火中折射出森森冷意。

  “皇上,微臣自知难逃一死。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君上听我一言!”说罢,俘虏中那个须发花白的男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脑袋紧贴着地面。

  “讲。”

  高高在上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上或许有所不知,碧湖镇中那些所谓的忠臣,不过是一群只会敛财的庸才!”

  话音落地,朝堂中落针可闻,“他们说妖族嗜血,不可与人共存。近年来,妖族频频冒犯边境,臣与之对话,同意了他们与人共存的诉求。据臣亲眼所见,妖族百姓十分和善,在碧湖镇中与人们相处和谐……”

  话未说完,脑袋便被一方飞来的砚台击中。

  头破血流。

  龙椅上,皇帝震怒。

  “妖言惑众!先帝与妖族奋战数十年,你可知妖族屠了我多少城池?!大战中牺牲者数不胜数,才终于将妖族镇于赤域之中。你享受的,是他们用血泪换来的和平!自古以来,人妖势同水火,怎可兼容?”

  “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传我令去,欧阳祁意图谋反,诛九族。其余俘虏,流放边北,纳入工籍,永生永世不得踏出边北半步!”

  面对暴怒的君王,朝堂上鸦雀无声。

  欧阳祁面色平静地被压了下去,只有那个长着狼耳的俊美少年仍在破口大骂。

  昏君,暴君等词语一个劲地往外冒,将众大臣听的脖颈发凉。

  “那是谁?”终于,皇上冷冷开口,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暴戾。

  曾清点过俘虏的士兵站了出去,朝着龙椅上行了一礼,“回皇上,此人名为周屹川,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是江湖侠士,现担任碧湖镇叛军首领。”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皇上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少年身上。

  片刻后,声音响起:“割了他的舌头。”

  “是!”

  刑官接下命令,拿起刀,步步逼近。

  就当他站到少年身前时,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晃得人睁不开眼。

  只有沈屿白,依稀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光散去,待到众人视线恢复,周屹川早已不见了身影,刑部尚书的喉头被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御医跑了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片刻后,长叹了口气。

  没了。

  城门封闭,军队被紧急征召,在京城中搜寻逃走的少年。所有的俘虏也被立即处死,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城外,某座荒山脚下。

  看着山上缭绕的云雾,沈屿白刚想进山,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在一处破损的墙壁后,窥到了一抹红色。

  悄悄走过去,果不其然拎出了一只孟洛衡。

  不等他开口责难,那人便打算先发制人:“你不知道守城那些士兵有多贪!我唱那么多年的戏,还差点给不起出来的费用……我只是想跟着你……你可不许骂我!”

  沉默片刻后,沈屿白叹了口气。

  “随你吧。不过忠告一句,我们行伍之人朝不保夕,几乎没有未来可言,你不要有什么太大的希望。”

  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听着身后匆匆跟来的脚步声,沈屿白的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早在他报名入伍时,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便能大致猜到一二。

  这份喜欢因何而起,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幸福。

  正如他所说,行伍之人行军打仗,过的几乎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抛开这点不谈,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他们两个男人,迟早要娶妻生子,又如何长相厮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穿过层层云雾,红色的身影被渐渐甩在身后。不久后,他便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竹林。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又走了一刻钟,他终于来到了那片熟悉的空地。

  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方堆满杂物的石台。

  鹤发童顔的老者坐在桌前,气定神闲地饮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访,声音平淡:“你果然来了。”

  那是他师父,方知玄。

  “师父!”

  沈屿白抱拳行礼,却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以及一对黑色的狼耳。

  心中震惊不已,“今天……真的是您?!”

  闻言,方知玄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用平静如水的声音,说出了几乎将沈屿白世界动摇的话语:“屹川,向你师兄问好。”


·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师……师兄?!

  沈屿白感到脑子里似乎被人塞了团糨糊,思维都变得迟钝。

  而这团糨糊,也在周屹川不情不愿地喊出那句“师兄好”时,彻底凝固。

  强行运转的脑子几乎快要冒烟。

  “屿白啊,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些过节。”老人品了口茶,深邃的眸子看向远处林荫,“你看,纵是阳光再怎么灿烂,也无法保证大地之上没有阴霾;而行于黑夜之中,就算夜空深邃,也会有星月相伴。”

  “我以前就教过你,阴阳相生相融,可你不信。现在我再给你说一次,善恶是非亦无绝对,人无全好,妖非纯恶,希望你能明白。”

  至此,话锋一转。

  “如果可以,陪你师弟去一趟赤域吧。师父老了,走不动了。”

  说完后,不论沈屿白再怎么询问,方知玄也都不再开口,只是淡淡地喝着茶,眺望空中云卷云舒。

  最终,他答应了师父的委托。

  和周屹川一同拜别后,便下了山,带上险些迷路的孟洛衡,向赤域出发。

  路上,看着周屹川那对毛茸茸的狼耳,孟洛衡说不好奇都是装的。

  “话说你好像和其他妖不太一样,”终于,在路程过半时,孟洛衡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便斟酌着用词,开了口,“你好像……更像人一点。”

  话音刚落,自觉失言,孟洛衡忙不迭地捂住了嘴。

  然而,周屹川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沉默。

  就在孟洛衡认为得不到回应时,周屹川再次开了口,声音是少年人所独有的青涩,“对,因为我的母亲是人。”

  妖族还未被镇压在赤域中时,有位少女与狼妖喜结连理。

  很快,少女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战争爆发,人与妖被推到了水火不容的对立面上。狼妖被村民们乱棍打死,少女则被逐出村庄,四处流浪。

  后来,她漂泊到一个镇子上。

  镇民们见她可怜,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

  十月怀胎,孩子一生下来,便长着一对狼的耳朵。为了保护他,少女将破衣服撕成条,缠在少年头上,对外宣称是为了遮挡疤痕。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因为邻居串门时不慎窥见真相,少女拿起刀,杀了他。

  但风声早已传开。

  最终,少女被关进猪笼,沉到河底。

  而那个孩子几乎被暴怒的村民活活打死。

  “后来呢后来呢?”孟洛衡没忍住插了句嘴,声音中尽是愤愤不平,“那群人太可恶了,真该一道雷劈死他们!”

  然而,周屹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后来师父救了我。”

  “我们杀了人,犯了错,本就应该受罚,倒也怨不得他们。”

  听他这么一说,孟洛衡心里更是憋得慌了,气得直接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也不能……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脸上绽出个浅浅的笑容,周屹川连带着声音都柔和了几分。

  “谢谢你。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

  听着两人近乎亲密的互动,走在前面的沈屿白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有种酸酸的感觉。

  难不成是吃醋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猛地摇了摇头,甩掉了那些可怕的念头。他是男人,这种念头就连有都不能有。

  或许是因为那个故事吧。

  对,一定是这样。

  这么想着,他暗暗松了口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你跑什么?等等啊!”

  身后,孟洛衡明亮的声音响起。回头望去,那人的表情浸没在夕阳之中,一颦一笑都格外生动温暖。

  忽地,心跳便漏了半拍。

  又过去一个白昼,用来隔绝赤域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

  翻过去,风沙漫天,凛冽的寒风如同锐利的刀锋,想要将人扒皮拆骨。四下望去,如同毫无生机的冬。

  “诸位,请随我来。”

  黑暗中忽然亮起两点幽绿色的光,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出。

  直到这时,沈屿白才看见了他手中的灯笼。

  那点微弱的烛火,象是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垂暮之人,徒劳地散发出最后的生机,却无法将浓郁的黑暗破开半点。

  走了整整一个星夜。

  待到天光再次破晓之时,他们才再次看见了生机。

  不大的绿洲上,挤满了蜗牛壳般狭小的房屋,隐隐可以看见炊烟升腾。

  绿洲中央,有座稍大些的房屋。据佝偻的身影介绍,那便是妖王黑煜景的宫殿,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走进宫殿,景色一览无遗。

  一个浑身长满金毛的虎形生物坐在正中,笑出满嘴獠牙。

  “阿川,你回来了?”随即又看向跟着周屹川一同造访的两人,脸上笑容不减,“也欢迎你们前来做客。”

  不久,各式各样的点心被端了上来,样子精美,味道却如同漫天风沙。

  干涩,寡淡。

  “我这儿物资实在匮乏,未能妥善招待贵客,还望诸位见谅。”

  说着,金色的家伙站起身来,朝着客人们鞠了一躬。

  “我叫黑煜景,是如今的妖界首领。上一任首领在位时犯下些许过错,给了人类起兵的借口。他们夺走了我族世世代代生活的森林,将我们驱逐至这片不毛之地。”

  “近年来,赤域中灾祸频发,绿洲面积逐渐缩小。”

  “可人族忽视了我们的求助,甚至偷偷派兵过境屠我子民。”

  “为了我妖界子民之生计,不得不设法夺权。但我承诺,必会让妖与人和谐共存。毕竟我们都是自然的产物,本就无所谓尊卑。”

  “若能和平解决此事,自然更好。”

  说罢,他的目光挪向了闷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屿白。

  虽未开口,眼神中却满是希冀。

  良久,沈屿白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那好,我可以试试。但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人妖和谐共处,永弃干戈。”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三日后的早朝上,一本奏折被皇帝恶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近乎喷火的目光落到了武官队伍中,站得笔直的沈屿白身上。

  “你看看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案台被皇上重重拍了一掌,发出响亮的悲鸣。

  “你说他妖界可怜无辜,要我们做出让步,你觉得这合理吗?!数十年前牺牲的战士们又何其不可怜无辜?!那些被屠戮的百姓又何其不可怜无辜?!你这些话,简直就是在玷污他们的鲜血!”

  看着皇上青筋暴起的模样,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只有沈屿白,仍旧跟察觉不到似的,嘴上不依不饶,“可那都是前朝恩怨,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可尝试着和谐共处?”

  啪!

  琉璃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皇帝指着沈屿白,你了半天,都说不出话。

  几个太监连忙上前,扶着皇帝坐到了龙椅上,为他顺气。

  “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是忠烈之士,死在妖族的刀下!”

  终于缓过了些气来,皇帝的面色也好了些许,“沈屿白,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朕只问一次。你,是否知罪?”

  站在一旁揪着心的百官也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这么问,想必是打算放过他了。

  只要答一句知罪,结果便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然而,这沈屿白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梗着脖子到:“臣无罪。”随后,竟还搬出了黑煜景的名字,说出了他关于和谐共存的方案。

  当他说到“二圣临朝”时,高台上的皇帝肺都气炸了。

  “闭嘴!”又一块砚台飞来,被他侧身闪过,爆鸣声随之响起,“这位置是朕的,他妖族落到今日下场,全是自作自受!人妖势不两立,自古便是如此!”

  “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罪人押入死牢,秋后问斩!”

  “是!”

  沈屿白还想再辩解什么,脖颈忽地一阵刺痛,意识逐渐涣散,身子很快也脱了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周遭已是密不透风的牢房。

  而在他身旁,竟还有个身着囚服的老头。

  不过怔愣片刻,沈屿白便认出了对方:正是今日在早朝上见到的宰相!

  猜出了他想问的问题,宰相摆了摆手,声音中透着些无奈:“你被迷晕后,我替你求了下情,本想着他会念点旧情,没想到啊没想到……”

  说着,自嘲一笑,满是苦涩。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圣上了。”

  “他现在求的,不过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而妖界是唯一会动摇他地位的东西,自然就不能不除了。”

  “或许他自己都信了吧?人妖势不两立,自古如此……”

  “哪儿有什么自古如此啊……”

  听完,沈屿白只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

  碧湖镇中那一晚,一幕幕再次涌上心头。

  堆满大街小巷的尸体,汇成溪流的鲜血,皎洁的月色被染得猩红……

  他不敢再想。

  忽然,狱卒短促地哀嚎一声,便没了动静。

  几匹狼来到他们的门前。

  长着狼耳的俊美少年走来,声音清冷,又带着些不屑。祇见他手上一用力,门锁就变了形,不一会儿便被折断。

  “走吧,师兄。”

  言简意赅地说完,便只留下一个背影。

  沈屿白又看向颓坐在一旁的宰相,没想到对方只是摆了摆手,脸上牵起一抹苦笑,“我就不走了。帮着那狗皇帝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也该遭报应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时间不多了。

  犹豫片刻,沈屿白留下句“保重”,便跟上周屹川的身影,消失在暗处。

  两人一路跑回了山上,师父和孟洛衡早已等候多时。

  待到众人坐定,方知玄将泡好的茶分给他们,才终于缓缓说出了数十年前,那场人妖大战的真相。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皇子们对太子之位的争夺。

  当今圣上为了有军功傍身,不惜在妖族居住的森林旁纵兵屠城,然后嫁祸给妖族,并举兵占领了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森林。

  妖族气不过,也开始对人族城邦烧杀抢掠。

  最后,是先帝出面,才将妖族打败。当今圣上即位后,又将妖族驱逐至赤域,并听从宰相建议,修筑城墙,以防妖族南下。

  “如今战事又起,就看你们如何决断了。”

  几乎没有迟疑,沈屿白便看向了周屹川,“这次,我帮妖族。”

  “我和你一起。”一旁,身着大红衣衫的孟洛衡也随之开口,目光温柔如水,看着面前这英俊的男人,脸上燃起一抹绯色。

  “哪儿有什么自古如此啊……”

  宰相的叹息忽地在心头响起。


·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大战很快开启。

  黑煜景的军队步步逼近,不过三月,便来到了京城之外。

  谈判自然而然是崩溃了的。

  兵临城下,正准备攻破城门,却看见城门之下摆着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位鹤发童顔的老头,正是方知玄。

  老人开口,声音里满是云淡风轻的味道。

  “黑煜景,你可否保证你的军队不会伤及城内的平民百姓?”

  不用思考,那位站在队首威风凛凛的将军便直接给出了答案:“当然。我们所求本就是和谐共处,又怎会滥杀无辜?”

  可谁曾想,老人只是冷笑一声,道:“我不信。”

  说完,又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黑煜景拉下来的脸。

  “你们所屠之城难道还少吗?”

  “要想进城,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队伍末尾,沈屿白悄然将弓拉开,如同满月,手却颤抖不止,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瞄准太师椅上老人的心脏。

  一只温润细腻的手帮他稳住了弓箭。

  孟洛衡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你师父的选择,别怕,我陪着你。”

  山上相聚分离那日,方知玄叫住众人,神色凝重。

  “如果说牺牲一座城,可使天下安定百年,你们会怎么选?”

  他开了口,声音中是苦苦挣扎过后的平静,“贪欲是灵魂深处的恶,总会在不经意间生根发芽。我不信黑煜景冠冕堂皇的诺言,他定然不会轻易将权力拱手相让。真正的和平,只能通过流血获取。”

  说到这里,他神色复杂地环视一圈,才继续说到,“最后一战,我会在城门等你们。杀了我,让城中之人反抗,让妖族屠城。”

  “事成之后,黑煜景必会先杀功臣。”

  “若事实果真如此,你们至少要逃出一个,带领各地反抗,引导他们争取和平,别走上妖族的老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换来千秋万代的和平。”

  ……

  回忆结束。

  箭离了弦。

  方知玄应声倒地。

  妖族士兵很快便攻破城门,杀声震天。

  或许是亲眼目睹了同族被杀,城中百姓奋起反抗,用鲜血奏出一首悲歌,却终是杯水车薪,无法挽大厦于将倾。

  日月轮转,政权更迭。

  正如方知玄所料的那般,黑煜景登基后,自立为王,立太子,废朝纲,事事以妖族为尊,全然忘记了当初“和谐共处”的诺言。

  次年,周屹川死于不治之症,孟洛衡和沈屿白也因谋逆之罪被判处极刑。

  同年,孟洛衡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京城中那一战的惨烈战况也不胫而走,在各地掀起轩然大波。

  他们纷纷起义,与妖族僵持数年。

  双方损失惨重。

  最终,黑煜景做出妥协,接受了双圣临朝的提议。

  后来,人族选出孟洛衡作为“人圣”,而黑煜景则作为“妖圣”。双圣临朝,一同将国家治理。


·上九:王用出征,用佳折首,获匪其丑,无咎。

  不过短短二十年,在人妖两族的共同努力下,世间很快便恢复了生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八十五岁那年,孟洛衡病故与世长辞。

  他终生未娶,更没有子嗣亲族。

  人圣之位,被他传给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

  后来,遵照遗嘱,他的尸体被烧成灰烬,砌进神像,供奉于一个名为“国殇”的庙堂之中,受万民香火供奉。

  除他之外,这庙堂里还有另外三尊神像。

  没有人知道他们谁。

  或许只是他曾经的战友吧。

  人们不知道,每当夜晚,庙门关闭之时,房间内便会化作一片竹林。一方石桌,几张小床,骄阳正好。

  孟洛衡与沈屿白嬉戏打闹,亲密无间。

  方知玄躺在床上,悠然自得地看着天上云卷云舒。

  而周屹川则会偷偷溜出门去,看这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安宁,和平,悠闲得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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