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少林达摩堂首座怀月的手里。
怀月出身木人巷武僧,16岁练成空寂手,震惊全寺。23岁孤身一人打破十八铜人阵,下山历练,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声名鹊起,与人动手竟从未输过一招半式。期满归寺,面壁枯禅,悲悯江湖世人苦处,自此再也没有出过寺门,遁入达摩堂中,精修武艺,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实则是合寺第一高手。
送来请帖的是一个年轻后生,低着头,神态甚是恭敬,但是他的腰间,一把沉甸甸的铁剑却格外显眼。
少林寺的山腰上有一块解剑碑,来客必须在碑前留下兵刃,否则绝难入寺。这是少林宝刹数百年来的规矩,江湖人人皆知,不知这少年是什么来历,竟然能带剑入寺,还出现在了怀月禅师的面前?
怀月放下请帖,阖目沉吟,半晌方道:
“回去禀告先生,七日之后,怀月必至。”
少年微微一笑,躬身而退。他知道,就在这同一时间,还有五封一模一样的请帖,送到了另外五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正道高人手中。
武当掌教鹿真人,江南六世家之首的金门门主金万顷,中原见龙堂主百里明之,蜀中剑阁太上长老白太爷,还有游侠之首、号称“势拔五岳”的剑狂李忘忧。这五个名字,无论搬出哪一个来,都是跺跺脚能让江湖抖三抖的人物。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神气,他相信这五位前辈虽然或归隐已久、或游戏江湖、或老持沉稳,但他们一定也都像怀月禅师一样,不会拒绝这封请帖的请求。
不为什么,就为了落款处那个小小的“顾”字。
少年紧紧握住了腰畔的铁剑。他很清楚,自己能够这么昂首挺胸地带着铁剑进入少林寺,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武功卓绝,而是因为连少林方丈都知道,顾家的人,哪怕是死,也不会松开他们手中的剑。他不愿意因为这小小的规矩,和顾家的人撕破脸皮。
——剑神,顾家。
2.
顾青澄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了。
她被关在剑神山庄最深处的阁楼上,身边准备好了足足七日的干粮和清水,山庄里的所有人都被下了死命令。七日之内,不准大小姐离开阁楼分毫,不准听从她的任何命令,不准与她进行任何交流。
顾家的主人,那个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醇和淡雅的武林剑神,头一次发了大脾气:“如果你敢去找九魇门的那个小魔头,从此之后,就当没我这个爹了!”
顾青澄原以为父亲一定可以理解自己,却没想到,向父亲合盘托出自己的秘密之后,迎来的却是这样从未有过的怒吼,她还想要抗辩几句,父亲却不管不顾,最后竟然沉着脸,将她关进了阁楼上。
“骗子……说什么邪派之中也有大丈夫,正道里也不缺真小人,看人不能只看出身,将人瞧得小了……”顾青澄恨恨地抓着衣角,“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因为小张子是九魇门的少门主,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不准我去跟他好!”
她越想越气,在房间里来回绕着圈子,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张笑得天真无邪的俊俏脸庞。
“喂,听说你是顾家的大小姐,我爹和你爹打了几十年了,都没能分出胜负来,要不咱们俩先比试个高低?”
顾青澄回想起初见时的样子,唇边不由露出笑意。她的腰畔锦囊里还放着那块皎洁如月的青玉坠,那是他离开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他们约定好了,各自回家禀明父母,无论同意与否,七月初七,要到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山谷中再会,从此二人退隐江湖,躬耕纺织为生,不再理会正邪恩怨。
小张子说,他父亲脾气暴戾,怕是不准他和她好的,他这次回去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就算拼命冲杀出来,也会和她再会。
她那时点点头,想起了父亲一贯的的包容开明,觉得自己实在比他幸运多了。
可是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这般下场。
“爹,是您逼我的。”顾青澄喃喃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三年来行走江湖,固然靠着父亲的面子,很少有不长眼的赶来上门招惹,算是安然无恙,不曾真的跟什么人动手过,可是——
顾家的女儿,也是会用剑的!
3.
月华如水,从窗沿缓缓流泻下来。阁楼上一盏孤灯,顾青澄对着烛光,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匕首。
匕名“远黛”,长一尺三分,是父亲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迄今为止出鞘四次,不曾沾血。
她希望这把剑上永远不会沾染血迹。
父亲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她竟早早地把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贴身带着。他一直以为这把匕首和她的那些珠玉首饰一起,收在闺房的香柜之中。他没有意识到,女儿其实早已长大了。
远处隐隐传来三更的梆子声,顾青澄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练劲装,眉眼之中透出决绝神气。她将远黛轻轻一格,插入窗沿上,外头已经被父亲用铁链锁死,只留了一丝透气的缝隙,她凝神静气,匕锋横扫,铁链仿佛豆腐一般,悄无声息地被切断了,她匕尖一探,铁链没有掉落地面,反而挂在匕身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她轻轻地顺着窗户爬了出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阁楼四周居然连个看守的吓人都没有。她心中暗喜,只道是父亲未免太看轻她了,连个防备之人都不曾备下。
拾级而下,她刚刚走到地面上,忽然听到了一声低低佛号。
“阿弥陀佛,顾小施主还请留步。”
她回头,只见阁楼旁边的树下,盘膝坐着一个白须老僧,慈眉善目,微微笑道。
“怀月老禅师!”顾青澄惊呼道。她四下看看,再无旁人,这才迟疑道,“您是来……看着我的?”
“阿弥陀佛,不算看着,只是受顾先生所托,七日之内,务必要劝小施主留在这儿罢了。”
顾青澄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刚刚以为父亲看轻了她,没想到,原来父亲竟是把她看的如此之重。竟连怀月大师这种名动惊呼的前辈高人都请出了山。
“我爹人呢?”
“顾先生出门去了,临行之前嘱托我辈六人,万万看好小施主,不得分毫有误。”
六人?
能和怀月禅师比肩的人物,不用想,顾青澄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几个人影,心里顿时仿佛沉入了谷底。怀月似是看出了顾青澄心中所想,笑道:“小施主不必惊慌,我六人分值三班,除了老僧之外,尚有李剑狂在远处把守,余下四位俱都歇息去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令尊临行之前,嘱托老僧,说小施主生性善良,却又极拗,第一天想来心中纠结,是不会跑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入夜之后,怕是下定决心了,要趁机逃出阁楼。他虽不知小施主用的什么法子,但似乎对此胸有成竹。老僧原本不信,如今看来,顾先生料事如神,实在佩服。”
顾青澄闻言,心中惊疑不定,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都在父亲算计之中,正想着如何脱身,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极可怖的念头:
这么关键的时候,父亲宁可请来这么多前辈高人看着自己,也要出门……他出门,去了什么地方?
她心中一沉,脑海中浮现了父亲广袖飘飘,站在小张子面前的样子。
小张子固然武功精湛,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可是面对父亲……
她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青澄无理,今日这剑神山庄,我是非出不可,怀月前辈,进招吧!”
她清啸一声,远黛匕划出凌厉剑气,猛地刺向怀月!
4.
“爹,我和青澄约好了,七月初七,非要见她不可!”
“非要见她不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可法!来人,把少爷锁起来,布九魇乱神大阵,我就不信了,七日之内,他能化作鸟儿给我飞出去!”
5.
顾青澄后悔了。
她不该使诡计点倒怀月禅师的。怀月武功虽然深不可测,但三十余年没再跟人动过手,加上每日参习佛法,心肠慈悲,顾青澄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从他一双大袖中逃脱出去。无奈之下,只得装出拼命样子,不管不顾,一剑刺向怀月喉头,好似要拼个同归于尽,怀月果然中计,收袖回挡,电光火石之间,顾青澄的速度陡然快了数倍,左手食中二指骈如利剑,一口气连点了怀月周身十三处大穴,剑气透骨,怀月仰天便倒。
“小施主好功夫。”怀月苦笑道,“老僧纵横半生,竟然看岔眼了,小施主真正的功夫,比起适才展示在老僧面前的,恐怕胜了不止数倍吧。”
“大师过誉了。我用这种诡计,实在是……”顾青澄露出惭愧神色,她小的时候,父亲就抱过她去少林玩耍,怀月对她极好,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慈祥和蔼的老僧,如今逼不得已,使诈将他点倒,实在是心中有愧。
怀月摇摇头:“败了就是败了,老僧有愧于顾先生重托。只是你若要逃,千万注意,李剑狂下手无情,不行的话切莫硬闯,不要伤了自己。”
顾青澄点点头,将怀月抱到树下躺好,合十为礼,转身又往山庄外逃去。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李忘忧,真的是个疯子。
“我爹到底是让你拦住我,还是杀了我啊!”远黛剑左支右绌,险些隔挡不住,剑气纵横,从她的脸颊右侧划过,裁落一撮青丝。
“身为顾家长女,居然钟情魔门孽种。这等孽女,有还不如无,我便替你爹清理了门户!”
李忘忧冷冷喝道,手下招式不停,一把轻薄钢剑在他手中施展开来,竟不下于天下任何神兵利器,出剑角度之刁钻奇诡,正克制了顾家正大光明的堂皇剑术。
两人剑匕相交,不过数十招,顾青澄已经稳稳地落入了下风。眼看李忘忧下手无情,她心中着恼,蓦地厉喝一声,再也顾不得隐瞒什么了。
匕交左手,她忽然五指成钩,向着李忘忧面门抓去!
这一抓突如其来,和之前的剑法全然不同,李忘忧吃了一惊,连忙躲闪,顾青澄左剑右爪,再不留情,接连数招,夹杂着一腿飞出,正中李忘忧胸口。
“你这是,你这是九魇门的……”李忘忧抚胸而退,忽地呕出一口鲜血,顾青澄看他一眼,展颜而笑:“不错,就是九魇门的七情神抓,你拿我怎么样?”
她做了一个鬼脸,朝着庄外翩然而去。
6.
从山庄赶到约定的谷中,需要三天时间。
顾青澄生怕怀月穴道解开,或是李忘忧伤好之后,通知余下高手前来追她,昼伏夜出,专检偏僻小路而行。断断续续,硬是拖了五天才到。
她到了谷外的小村庄的时候,已经是浑身狼狈不堪,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头发凌乱,手脚衣物俱是泥泞。她找了个淳朴人家,给了一两银子,在农家里好好洗了个澡,换上整洁衣服,甚至把偷偷带上的苏州“烟水楼”的脂粉精心涂抹了一番。再对着镜子看的时候,顾青澄又恢复了往日明艳无俦的俏丽模样。
初七一早,她就赶到了谷中等着。
约定的地方有一株大槐树,她坐在树梢头,一双长腿晃啊晃的,手指把玩着那枚青玉坠,心里想着等会就可以见到的小张子,一时不由痴了。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从清晨等到日暮,眼看夕阳西下,烧红一片天幕,小张子还是没来。
上午的时候,她还有些生气,心想着等到小张子来了,非得让他好看不可,竟然敢让自己等这么久;到了中午过去,她已经有些慌了,心里患得患失,生怕小张子丢下自己,不来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已经不再想他为什么没来,而是担心起了他的安危。
他说父亲脾气暴躁,宁死也要冲杀出来,可是万一、万一……
顾青澄等不下去了,她约下树梢,就准备前往九魇门看个究竟。不料才走没两步,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张子!”她喜出望外,连忙跑过去,可是没两步,她就停了下来,小张子面色焦急,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跑。他的身后,一个魁梧的身影负手而立,威压从那个人的身上散漫出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
“你就是顾家的女娃子?”那个身影缓缓开口。
“是。”顾青澄硬着头皮道。
“我家这小子为了你,连我这个爹都不认了,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办?”那身影冷冷开口,果然正是九魇门的门主,与顾青澄父亲争斗数十年的头号敌寇,天魔子张刑。
顾青澄紧张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不仅仅因为他是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更是因为,这个男人,就是小张子的父亲啊……
“我……”她支支吾吾地,还没开口,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
“这把年纪了,还欺负小女孩,张刑,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顾青澄猛地回头,只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面上不见喜怒,好像带了一张面具似得。
“爹!”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还伤了李忘忧,点倒怀月,是不是给父亲带来了大麻烦。
“还认我这个爹呢?”父亲淡淡道,“太白剑和七情神抓并用,厉害得很啊,连李忘忧都一时不察,被你伤了。”
顾青澄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晚风吹过,山谷里隐约传来蝉鸣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张刑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顾青澄偷眼看去,与之前嘶哑冰冷的声音不同的是,他竟长着一副落魄不羁的样子,杂乱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满脸的络腮胡渣,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和小张子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缓缓开口了。
“我说,真不愧是你女儿,跟你当年那副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青澄猛地抬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向父亲,父亲的表情仍是冷冰冰的,眼神里却已经按耐不住透出了笑意。
7.
“没办法,抽签输了,只能我当坏人,让你爹去做大侠。”张刑坐在石头上,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和顾青澄,若无其事地说着能让整个江湖震惊的话。
“什么输了,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故意的?”顾青澄愕然抬头看着父亲,她从没在父亲脸上看过这么悠闲放松的神情。
张刑咧嘴笑笑:“嘿,几十年大侠没白当,变聪明了。”他叼着一根草,懒懒道,“当大侠太苦了,又得端着,又得懂人情世故,我是做不来,想想还是让给你吧。我乖乖地当我的大魔头去,我说,这么多年来,你看着不爽偷偷弄死的那些正道的杂碎们,我可全都帮你把锅给背了啊。”
“那是你该,谁让你选了当魔头?”
“嘿,还不是师父那个神经病,非得说什么他悟出了天道,每代江湖之中,都几乎势必出一个大魔头危害武林,可是很少同时出现两个魔头危害武林的。说既然这样,干脆让我们两个其中一个当上大魔头,这样就极大地减少了武林中还有一个魔头的概率……我呸,你说这不是脑袋进水了是什么?”
“可我看你当这个魔头,当得很爽嘛。”
“哪有你爽,万人敬仰的大侠哦,创立剑神顾家的宗师哦,我就问你,三年前西山顶上打架那次,说好了装两败俱伤的,你为什么不吐血?就让我一个人吐血,好像我被你打伤了落荒而逃一样,你个畜生,我是越想越气……”
“邪不胜正嘛,总得看起来是我占着上风点的样子。别打,别打……好好好,我投降,你看,我女儿都赔给你家儿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嘿,这才像句人话。我说,你怎么拦你女儿的,我可是把戏做足了,连九魇乱神大阵都布下来了,整个魔门里里外外都知道,这混小子迷上了你家的姑娘,他还真有种,给我绝食了三天三夜,我看着心疼,就把他拎出来了。这下假戏真做,魔门的那些蠢驴们肯定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嗬,小家子气。自家摆阵,以为那些碎嘴老头子们就不会说什么闲言闲语了?我可是把人情全都卖出去了,把怀月那老和尚和李忘忧都请过来了,让他们拦着澄儿,我本来想装成你们魔门的人,到时候偷偷帮她出来的,谁知道这丫头自己争气,居然连李忘忧都没拦住她……话说回来,那家伙练剑练傻了吧,居然跟澄儿动手来真的,我差点没忍住,现身去给他一剑劈了。澄儿,没受什么伤吧?”
顾青澄木然地摇摇头,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要体谅为父,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中这个混蛋的儿子。为父跟他同门学艺,后来被你师祖命令,各自去统帅正邪两路,以保江湖安宁。可是你万一真的跟这小子好上了,人言可畏,几十年心血岂不是付之一炬?只能委屈你们两个孩子,来一出苦肉计,堵住那些家伙的嘴了。”
顾青澄和小张子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神里被震惊到麻木的神情。
“我说,彩礼可不能少,明面上咱们不说,实际上该多少是多少,哪怕一两银子没到位,也别想从我家里把澄儿接过去。”
“笑话,你每天装得清高,什么剑神无双,你倒是备一份嫁妆来给我看看啊,我倒是要看看,我聘礼给了黄金百两,你好不好意思就还我一两银子嫁妆?”
“自然是……好意思的。”
“呸!”
夕阳终于落下了山坡,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边,山谷之中,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风儿吹动他们发梢衣角,二人一动不动,好似石化了也似。面前大石之上,两个中年男人兀自争吵不休,一个落拓不羁,一个青衫磊落,却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好似仍是多年之前,那剑眉星目的两个少年一般。
谁又说这,少年子弟江湖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