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早早便起来了,其实一夜未眠。我拉开窗帘,浓厚的云层浓如黛色接连天际遮住光亮。这般早,其实太阳还未升起,但夏季昼长夜短,往日这般时辰也便天光刚亮,可今日却黑黢黢黑的有些可怕。
我坐在车上,倚着窗沉默不语,而雨终究是下了起来,初始稀稀落落,而后雨水如珠子般坠下,似从天落下的帷帐,整个世界像沉浸在海里。车窗被击打的发出剧烈的声响,其实我很喜爱雨天,可今天我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这连绵大雨不停的下进我的心里,在我心里泛起阵阵烟雨浓浓白雾,恍惚间听见他的哭声又好像看见他那一如往昔的沉重笑容。
……
我撑着伞跟在队伍的最后,进入这个充满死亡不幸眼泪的地方,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在这里我感觉到了最纯粹的感情,在这个时代里最纯粹的东西是最宝贵的,可好像这般纯粹的事物带来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悲伤……
我拿出手机看他第一条在朋友圈里发的消息:时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单程旅行,因为没有人可以始终存在于你的人生里,也没有百分百的感同身受,所以很多时候只能一人踽踽独行;我像是跌入时间的罅隙里,沉溺在无形的深水里,自己将自己溺毙。……我终究红了眼眶。
我记得我与华子相识在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应该还穿着开裆裤吧。
那时他父母极度疼爱他,他母亲刚怀他的时候后,一家子还住在老房子里,那种带着天井院落的古老房子,你别以为诗情画意,其实很是老旧破败,潮湿不堪,木窗木门梁柱都带着丝丝霉斑。他的父亲因为爱他不舍得他吃苦,便在我家后边的空地上建了座房子。
他出生后便成了我的邻居,年少的感情是最纯粹、最热烈、最真挚的,我与他便是这般的感情。
他生性有些怯懦,怕生,不爱说话,他心思也深不像同龄人,只有在我面前话多些,而我是个皮孩子,泥里打滚、河里摸鱼、山上采野果……我便硬拉着他一起玩。
我还记得我硬拉着他从两米来高的地方往下跳,幸亏那时刚下过雨,土地潮湿松软,这才无事;我还记得我跟他在他家中楼梯上玩耍一个不小心俩人从台阶上滚下来,结果我们脸上多了不少皮外伤,而我有一道伤口竖直于嘴唇上的部位,他便笑我像是小日本,我置气好几天未曾理他;我还记得最好笑的一次便是我拉着他跟我去隔壁阿姨家玩,趁着阿姨跟我们父母打麻将时,我怂恿他给阿姨家的白色哈巴狗理发,然后正处在发情期中的狗一口就咬在他的手上……
他与我一起的童年是时光是欢乐无比的,可这些在一天间突然变了。
那时我们上了初中,我与他进的不是同一所,我寄宿在学校里,周日去,周五回,纵然这样我们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甚至更好了,这大概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而他就在家门口上学,来回不超过十分钟。
这事便发生在我们刚进入中学前的暑假,他的父亲查出了癌症,已经是晚期,那时候他们去上海看病,他也跟着去了。
一个月后他们回来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好多人来他家中手里都提着些东西……我看见了他,他依靠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忽然变得很沉默。
他看见我,朝我投来一个微笑,而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悲伤与绝望。我蹲在他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时间流逝,他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我每周回家都回去看望叔叔,亲眼见他壮硕的身体慢慢变得瘦骨嶙峋,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消失慢慢暗淡……
而华子更加沉默了,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觉得那种死法比较体面?
我愣了许久,惊诧不已,一直没有消化这句话。
他冲我笑了笑,摇摇头:“跟你开玩笑的。”
他家中人都对他的沉默寡言而担忧。他为了让他父亲开心,他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汇演,去演了小品。汇演那天我也去了,台下一千多人的场子,他丝毫不见怯懦,小品很好笑,高潮不断,我看着身旁拍手鼓掌,放声大笑的人们却笑不出来了。
那天他拿了一等奖,那天他急冲冲的跑回家跟他爸说自己演小品拿了一等奖,说他可以好好的跟别人交流,说他可以开朗,说他不用你们担心了……可他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天后,很多人记住了他演的角色,他多了个外号:娘炮。他被人叫了整整三年的娘炮,一个一米八个子正常的男生被人叫了三年的娘炮!我多么希望被叫娘炮的人是我!
那时的我明白了世界上多得是在伤口撒盐的人,所有的痛只有亲历者才知道,而其他人只会稍稍同情一段时间,并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用眼神“安慰”痛苦的人,用花言巧语“帮助”痛苦的人,却用这些实际行动狠狠地啖尽已无力反抗者的肉,这是他们凌驾在无数尸体上的饕餮盛宴。
最后他的父亲去世了,我头一次见他哭泣,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绝望痛苦,我忍不住也哭了。
后来许多人同情他,那同情的目光像是刀子直戳戳的捅进他的心里绞了又绞,在千刀万剐下剁的稀烂,剁成了肉糜……
而他像是转了性子,开始会笑了,开始与人交流了,我知道他不想让他母亲在多一分忧愁与悲伤,因为他的母亲经常清晨偷偷去坟冢去,也经常深夜摩挲着照片偷偷哭泣……他母亲从丈夫走的那一天起,,本就显得灰白的头发越来越苍白……所以什么也做不了的他只能故作坚强。
只有我看见他眼里的哀恸与沉重,我很想帮助他,可我无处可帮……
而他自从父亲去世也经历什么叫世态炎凉,以前总敬着他们家的人开始明目张胆的欺负他们娘儿俩,想在他们家后边架设工厂排污的管道,要知道这在他父亲还在世时无人敢这么做,更绝望的是他的伯父伯母、他父亲的亲兄弟开始疏离他们家,他父亲临终的嘱托,兄弟满嘴的答应显得便如此可笑……
在我眼前的他越发的沉默了……
后来我去了湖北念大学,而他留在浙江念大学。
进入学校的第二年,他发生了变化,他恋爱了,跟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他肉眼可见的发自内心的开朗起来。我很是开心,他还说要带他女朋友来见见我……
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后来涉及谈婚论嫁,虽然对方的父母瞧不上华子的家庭情况,但是华子的女朋友态度坚决,她的父母也只好答应。
可最后还是分手了,因为女方的父母要求他们在杭州买房,华子没钱而如果他妈知道这件事便会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这是华子不能答应的,因为他知道他的母亲想要老死在属于他们家的房子中,老死在他父亲一砖一瓦建起的家里。
他背着女朋友,偷偷去椒江找了工作,他离开了那个唯一能让他开心的女孩。
后来那个女孩曾发消息给华子说:
有个男生对我还不错,挺适合的,但是我想等等你……
我可能要订婚了,还能等会儿你……
我要结婚了,你要幸福啊……
……
华子后来住在狭小逼仄的房子里,他把他绝大部分的工资给了母亲,因为他说他那个人现在过的很好,他唯一的念想和责任便是母亲了,她过得好自己才好……
我得空与他聚过,他变得通透了,像是看透了世间的沧桑,这让我感觉很复杂又担心。
再后来他的母亲过世了,我连夜赶回来,我看见他无助的哭着,就算周身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安慰他,可他却依旧那般孤独,我抱紧了他,狠狠地抱紧了他……
后来他会椒江交接工作,回来后自杀在家中,留了封信,说他努力尝试喜爱这个世界,努力尝试去热爱生活,他说他真的尽力了,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他还说如果有下辈子,他想知道怎样去生活,他也留了句话给我,他说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我手中的手机还显示着他朋友圈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我想这是他最后的呼救吧,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会不会不一样……
我看着乘着他骨灰的骨灰盒缓缓放入墓中,我再也忍不住,收起伞转身走去,大雨滂沱让我的眼泪没有那般明显,那般狼狈。
走好!我的挚友,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们依旧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