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头疯了,一大早就起来在村里乱逛,逢人就哭,一看到人堆就凑过去,说些奇怪令人费解的话,一张嘴就是”炸弹”,就是小屁孩,再不然就模仿机枪扫射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村里人爱理不理,偶尔有人还逗他,就站在一旁笑,笑这个疯子神神叨叨,不知所云。越到中午他哭的越厉害,一撒丫子跑到村头,逢谁喊他:莫老头,莫老头,他都不回头,有时搂着那碎了一角的碾石哭,有时搂着高坡上的老桑树哭,一有人经过,他就张大嘴巴嚎啕一嗓子,这哭声算不上悲戚,连不孝子哭坟都赶不上,他哭的不虔诚,也不认真,倒有些落寞,但每次哭必定有泪花,在眼里含着,老头哭累了就喃喃起来,别人都怕他,怕他身上有邪气,我不怕他,我就看着他,可你看他时,他眼神又飘忽不定,漫不经心,分明是怯懦,分明是惶恐。
莫老头白天哭,可我知道他晚上老实,他晚上喜喝点酒,有时候一盘蚕豆他能喝足足一斤,他说不喝酒睡不着,我不去他家时,他就一个人,前些年他还有条狗,黄色的,一身绒毛,见了光,亮堂堂的,这狗跟了他爹一辈子,硬是让他给卖了,两块钱卖给杀狗的贩子了。因为他老觉得那狗在盯他,盯得他难受,要害他,要吃他的眼珠子。一个破旧的院子也就剩下他自个了,年轻时没讨老婆,更别提儿女了。
十五那天天快要黑了,莫老头还呆在村口不回家。 我去的时候看他衣领破了个洞,头发很油,脸上沟沟壑壑,沟缝里仿佛长出了黄土,长出了黄昏,尽是沧桑。
村长唤我把他架回去,架到他家门口,村长说了句:莫广啊!你是英雄,国家给颁的英雄,现在咋这个丑样子啊!村长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了。我径直将他扶到院子的板凳上,他熟练的打开昨天未喝完的酒,倒满一杯,一口便吞了,随即唱道:
我今年五十五,活的真叫苦,
我明年五十六,我想埋了我这一身臭肉。
唱着唱着声音小了下来,月光直直地打下来,温柔而又均匀地撒满院子,老头的眼神突然温柔起来,像吃草的老牛,他提出要给我讲他的故事,我点了点头,双腿摆正在桌子前,想象着莫老头给我讲讲他的英雄传奇,讲讲那些勇敢无畏的故事。
然而不是,他的故事不甚欢喜,他再次吞下一口酒,开始了讲述。
我二十五岁时,作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唯一一个有希望成为厉害人物的青年,我对未来充满了很多美丽而又精致的想象,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厉害人物一样站在人群前讲话,我鄙视我见过的所有厉害人物,他们讲话呆板、没有新意。我那时热爱读书,一身锐气,对于梦想,我从不考虑成本和过程,我就觉得我能做到,我也应该做到。然而高考,我失败了,我没考上大学,这一年是78年,高考恢复第二年,我前所未有的悲伤而又失落。
路总要走的,在村长的建议下我去参了军,值得一提的是,村长是之前最看好我的人,这次他又自觉预知了我的前程,
我想了又想,想起了苏轼,那个百折不挠的人,想起了“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我认同了与想象分岔的道路,第一次离开家乡,乘火车去广州,到广州军区后被所属师部安排在广西崇左,一个侦查连里,在军营的日子忙碌、井井有条。我很认真的训练,也在晚上看书。
训练已一年。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缝袜子,一堆人凑向连长,嘀咕着什么。
我们与老大哥交恶了
什么老大哥,现在是我们的敌人,苏联人已经在北方边境集结了大量军队,北方不太平了。
是吗?他奶奶的,应该不会打吧,算了,打了也轮不到咱们啊!咱们在祖国的大南方,阵仗也放不到咱这
你小点声,你听说没?我们可能会去南边打仗。
南边,南边不是大海吗?
西南边
越南吗,
对头,越南佬在边境操事了。
那可有的受了。
我也没在意,放下袜子,拿起最近流行的《悲惨世界》,读完一章就早早的睡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哨声就响了,比往常早,所有人匆忙穿起衣服到训练场集合,我发觉空气是蓝色的,惨淡的蓝色,远处的国旗被风吹的噗嗤噗嗤响,我觉得它在唱歌,唱离别的歌。站好队后就没有人再发出声音了,只剩下风在撒欢子,连长说了一句,我们可能要去打仗啦。
过了一会儿师长就来了,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新兵入伍典礼上,这位厉害人物给我的感觉不同其他任何一位厉害人物,他说话喜欢铺垫,又极有煽动力,听得我激情澎湃,听得我想将刺刀插进越南佬的心窝子里。
动员大会过后,一个秀气的青年,瘦瘦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镶边眼镜,拿着一个红本本,来到我们连部,与连长短暂交流后,开始宣读任务文件:
为有效落实上级交于我师的任务,拔掉谅山高地,特派出我师模范侦查连,经边境友谊关进入越南境内,穿插到谅山高地一带侦查敌情,为我师炮兵的后续挺进提供信息保障,争取一举拿下谅山高地。
行动啥时候开始?连长说,
今天,你们一会儿做火车到友谊关,那有接应的向导,到了之后,天一黑下来就开始行动。
保证完成任务,连长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临走前,连长给我们置了临行礼,一人一杯酒,一口就吞了,在嗓子眼里翻滚着,心里感觉有点复杂,激情、疑惑,毕竟没在生死线上走过。
下午四点钟就到了友谊关,迎面走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秃顶,皮肤粗糙,他说他以前在边境做生意,边境这一带的路、桥、山坡,他经常走,熟得很,短暂交流后我们就开始计划晚上的行程和路线,向导说:过了前面小溪,不能走山谷,要翻过眼前这座山才能到谅山。那天风很大,因为是二月初,仅穿一件单军装,还有几分凉意。
我们一路将心匍匐起来,只在晚上行军,两个晚上我们便到了谅山一带。
经过侦查后,连长迅速给师部回传信息,我们回撤谅山高地五公里的山林里,等待部队的后续到达。第三天晚上我们收到了友军已攻占同登和禄平的消息,谅山两翼的攻克意味着我师即将挺进谅山,进行谅山攻坚战了。
凌晨时分,部队发来了早上八点进攻谅山的消息。风在山林里缓慢地折腾,我被安排在营地旁放哨,我倚在一棵树上,听着不远处河水流淌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有人踩在树叶上的声音,我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就躲在一棵树的后面,侧着脸打量着营地。我拿好枪,冲了过去,那人听到声音后,就开始往河边跑,我不敢开枪,只是在后面追,看着这人个子不高,跑起来有些稚气,我喊了一嗓子,这声音前半截高,后半截又因为害怕低了下来,他就沿着没有遮蔽物的河边不停的跑,好像知道我不敢开枪一样,在后面我隐隐约约看到他手里提着个东西,这东西像是个活物,在那人的颠簸中发出叽叽的叫声,当他快跑到前面小桥时,我加快了速度,跑的每一步就像跃了起来。我追上了他,拉住他的衣领,这时他手上的东西不见了。
我喘着粗气对他说:“你个狗崽子还跑啊!咋不跑了”。
迎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很是有青春气,因为年轻人的皮肤是冒热气的,不时还会冒出点白点点,十五六岁的年纪,腰里夹着个丛林帽,迷彩的,泛着点灰色。
他在挣扎,奋力的想从我手中逃脱,我用枪托朝他背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我朝丛林那边拉他,他的脚却不走,就朝着桥的方向胡乱地蹬着,我使劲的拉着他,捂着他的嘴,就在这时,他咬了我一口,我低头看,看到出了血,大拇指一侧的肉掉了好一块,我一疼就松了手,趁这个间隙,他又开始跑起来,双腿以最大的频率迈着,我没有丝毫迟疑,就在后面撵,跑到桥上时,我撵上了他,猛地一脚就把他踹下了河,他朝对岸游,我一个飞跃也扎进河里,我很累,但又充满力量,脑子里填满了要抓住他的激情,我大张手臂的往前游,最终我先游到了岸上,他一只手抓着岸边的蒿子,瞪大眼睛看着我,愤怒,却是纯度不高的愤怒,因为我看到了恐惧成分。
我又是一脚,一脚将他踹进河里,比上次的脚劲更大一些,我趟进河里抓着他的头,就直直地往下饮(yin),他死死地握紧我的手,指甲都穿进了我的肉里,我没放松,脑子一片空白,就直直地往下饮,每饮下去他又挣扎上来,大声的咆哮,他说的话我并听不懂,我只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发了疯的压着他,如果我面前有面镜子,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红色的,像疯了的兔子。
他不动了,我松了手,他整个人漂了起来,皮肤变成了银灰色,嘴唇包裹着夜色,黑彤彤的,我发觉他是没气了。我垂着身子走上了岸,瘫坐在岸上,我突然很失落,是极度兴奋后心的失落,就像月光扎在了心上,冰凉凉的。
我慢慢的走在回营地的路上,任水顺着裤子往下流,走到桥边我听到了叽叽的叫声,在桥边的草丛里,是一只野兔,灰色的皮毛,在捕兽笼里奋力冲撞着,眼睛是红色的,我打开笼口,它一溜烟就跑到了丛林里。
我回到营地。
连长说天就快亮了,你刚刚去哪了,搞了一身水,总攻就要开………
我沙哑着,带着些哭腔说:连长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他妈把一个小屁孩给杀了,我怎么会杀人呢?杀一个与战争不相干的人。
你杀谁了,越南佬吗?
我把在我们营地附近捕兔子的当地人给杀死了。
谁说他是当地人,他肯定是探子,越南军的探子。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就是个孩子,他在捕兔子,他是个穷人,他衣服破烂,是和吃不饱饭的老家孩子一样,黝黑,头发蓬乱。
连长上来给我一巴掌说:”你他妈冷静一点,总攻就要开始了,你就记着,好好记着,你只是杀了一个越南探子,天亮了你要杀更多的越南探子。
天终于亮了,我们也与师部汇合了,连长说,炮团的炮已经架好,就等开炮了,炮声一响,我们就跟着部队往前冲,争取正午前拿下谅山高地。
太阳已慢慢爬上来,阳光是那么尖锐,讽刺刺着世界的噪杂。
砰砰砰砰砰,炮声响了,军号也响了,上千人呀呀呀……啊啊啊啊……大骂声,凡是能喊出来的都喊出来了,一往无前,炮弹像下雨砸在山坡上,轰隆隆的,我看到连队的人一个个在我身旁倒下,我看到被炸飞的手,我看到一个人在炮火中灰飞烟灭,我就跟着连长,跟着连长说:“越南佬我日你姥姥的………越南佬我要把刀捅进你的心窝子”。无视着周遭的一切,也无视死亡,因为你就站在枪林弹雨中,你别无选择,你只能被命运选择。
最终我跟着人群冲上了高地,端着冲锋枪一阵扫射,我们赢了,我们占领了高地,我突然发觉连长不在了,我回头去找连长,我看到连长就躺在一块石头上,肠子在肩膀上耷拉着,脸少了一半,我大哭了起来,我什么也没想,我觉得哭是不需要想的,哭来了,就哭出来。
我脱下衣服盖在连长脸上,背着他下了山。之后我又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战役,老天爷总是忘了把我推到炸弹的落点上,甚至不让我的致命处插入一颗子弹。战争结束了,我活了下来,国家给我颁了英雄勋章,我成了英雄,但我却不觉得我是英雄。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血,沾满了死亡,比如一个孩子的死亡和惨白,比如连长的体无完肤。这里面有我爱的,有我不相识的,也有我必须要去恨的。
我想自首,向谁呢?向国家,不!国家说我是英雄,向老天爷,不!老天爷只会摆弄人间和岁月。《悲惨的世界》里讲,最高贵的复仇是宽恕,我向自己复仇,我使自己痛苦,任何一刻我都未曾做到宽恕。
莫老头说完脸颊上淌满了眼泪,眼睛就像一面镜子,一面会反光,会温柔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