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也要转多半个圈，爬上大姑姐家那个斜坡，才能回到自己的屋基上来。所幸的是，屋后的人家非常通情达理，主动提出把自己的菜地一年不种，腾给他们走路、搁材料。这样运起料就少走三分之二的路，而且搁材料也有地方了。小满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对咱这么好!？

这样的心意，她会记一辈子。

过年回娘家，小满吃着饭对父亲说了所有的情况。唉，她也不图别的，说说透口气也好!

不管怎么样，得先铺上地基再说，以便有时间把剩下的土推进去，再摊平，为垒砖起屋做准备——人家包工队是不管着给你填土平地面的。

父亲对小满说他要领人来给她铺基时小满吃了一惊。活到这么大小满从没见过父亲求过谁，只有别人求他的份。不是他本事大，是他愁开口。自己憋死也不求。

他也没别的本事，只会赶马车种种地。就是种地有些活他也不内行，比如播种。他眼睛有点近视怕耩不直，从不自己下手，而是和奎銮大叔换工——这也是奎銮叔找到门上过来要求换的。

奎銮叔个儿只有一米六，长得矬，比他媳妇还矮一大截。眼眉眼珠却比任何人的都黑，且象维吾尔族人一般眼窝深陷。他和父亲完全不同，过日子细人也技巧精明，再破的东西到他手里也会变成有用的东西。

他和父亲南屋北屋住着。他养着牛父亲养着骡子，牛犁地还行，要论拉粪拉庄稼就不如骡子麻利快当。等他在地头转转或隔墙听到父亲哪天需要播种了，他就在晚饭或早饭后走过来，象商议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郑重其事地慢声道“哥、哥，嫂、子!唉，吃、饭、了？和、你、俩、商、议、点、事。”

父亲也已猜中了八九分，不言语只等他说，他便继续客客气气、一字一顿地道“明、天、高阳、路、是、不、是、中、耩、了？我、寻、思、着、和、你、换、个、工。你、帮、我、拉、拉、那、二、亩、棒、子。我、去、给、你播、种……”

父亲便欣然同意，自己还正愁去找人呢，这就有送上门来的，于是各得其所。

弟弟结婚时，钱不宽绰，他也不着急去取借。倒是四邻的叔叔跑过来问他“钱够不？不够就说哈！别不好意思!”

这搁在旁人，正好巴不得。他不，他说“唉！能不借就不借，真急着使我就去问你要!”——这后一句话，他那几个兄弟知道多数不能当真，因此就不免隔几天又问或者干脆送过来。

这就使父亲很自豪，就拿了这些事例开始教育孩子，他说:我这个人这辈子碰到的事，难不？？？难!但是最后总能过去!紧巴点也过去了!人啊，要自许自己吃点亏，也别去占别人偏宜!要给自己留路!

父亲喜欢养骡子。骡子有劲走得快，拉点东西不急人，和自己对脾气。他不喜欢养牛，牛劲头倒中就是走路太汤肉（意即晃晃当当，慢）。大叔呢，人家不在乎慢不慢，牛能一年抱（生的意思）一头小牛呢!骡子能抱骡子？父亲不算那账。但小满母亲心里馋，为此两人就闹了不少别扭。最后经不住整天叨叨，也换养牛。第一回就被人家好一顿坑——

那个牛长得不错，浓眉大眼，骨膀周正，肚子里还带了小牛。“这买回去用不了几个月就抱牛了！”周围的人连几个经纪贩子都啧啧称赞，他就狠狠心掏了钱买回来了。但牵回家却发现牛不吃草，怎样嫩的草也不吃。后来四邻听说了就过来看，春合就问谁和俩买的，完了摇着头说:“坏了坏了!大概被那个“叼那个”骗了，这怕不是怀孕，是吃进了地膜，不消化，肚胀吧……？!”他也是经纪，认识那几个人，也知道他们那些伎俩。

那一阵子家里就如乌云笼罩了一般。谁也不敢吭气了:这要死了，一个牛钱就打水漂了。后来听了大伙的话在第二集折钱卖了。

父亲就这样只会犟，没心眼。

要让他去求人，那比打他一顿还难受。小满下学那会儿，大叔说“你、不、去、找、个、人、问、问，让、她、再、复、习、年。”他没吭声。母亲便想起了自己在乡教委里上班的妹夫，有点高兴，就说“去找找文彬!他那人办事从不咋呼，能办人家就说能办，不能办人家就说不能办!”

父亲不出声，然后忽然冒出一句“待去找你去!”

母亲不服“你个男人，是事还能指着个老婆？!你还见过这个那个的，能拿了桌上去!”

父亲呛她一句“……你的姊妹!”

两人就吵起来，完全离了主题。

小满就有点崩溃，“算了算了!你们也别打仗也别去!”

大叔就叹一口气。

这时候父亲满心想的都是:我就这本事!你们没跟我过上好日子，但也没饿死你们!把你们都养大了，有本事自己闯去!

母亲则是:看看你这样老子!……摊不着好爹也得受!……

最后大家就默认了这个事实:谁也别为难，谁也不用去找!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因此 ，小满也就从没想过让父亲来帮自己办什么事。

“你看看人家绍兴!”母亲也说“在外边看着那么凶，其实在家里拿着老婆孩子才好呢!”

小满从中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家人好的男人，不一定对外人好；对外人好的男人，也不一定对家人好啊。

小满不记得求过父亲什么事，也不记得父亲求过别人什么事——好象都是别人求他。

别人求他他又回不过嘴来。心里不情愿也去干。

人家只知道他脾气好，不知道他脾气暴。不知道他喝醉了时也会发泄自己的不满，骂人。

小满不喜欢父亲的这个坏脾气。但她知道父亲耿直，从不会坏人。她崇敬父亲这一点，也从骨子里接受和继承了这一点。

她喜欢母亲，母亲更开朗圆融。父亲不是个幽默的人，使得母亲在家都不能肆意地开开玩笑，活动一下崩着的神经，她的个性被束缚住了。

父亲说要带人过来铺基真是给了小满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有点不太相信，又怕麻烦又骄傲又自卑的父亲，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大手笔”的举动!他自己既没干过建筑又没当过大工也没领导过包工队!

据他自己说，过程是这样的:父亲和他一个最要好的兄弟奎良喝酒——他俩好是因为他俩脾气简直象一个人。喝着喝着，就扯起了长谈，扯到了孩子又扯到了盖屋上。他说“老三回来抱怨还没找到包工队，想先铺好基也行呢！”奎良叔一听，这还不好说!自己就是大工，拉几个人去铺基还不容易？于是当即就约了一帮合得着的兄弟邻居，一时大家都出谋划策，似群雄聚义般跃跃欲试，所以才有了上边这个事。

“士别三日，当真该刮目相看呢!”小满脑子里忽然涌出了这句话，又觉得这句话用来说父亲实在不伦不类，忍不住偷笑了。真的，她都有点佩服自己的父亲了！

正月过后，天暖和起来。父亲领着六七个人来了，奎良弟兄，还有五服上的一个兄弟奎亮，邻村的父亲的一位好朋友金贵，还有小满喊爷爷的春材——他是小满的小学老师，小满他们毕业两三年后他就不干了。

小满娘家的二姐夫、还有小叔子也过来了。

买了潜水泵和管子通上水，交了押金租了搅拌机打夯机，最后交押金找电工扯动力电——两个人磨蹭半天，给他们递了烟又应许下请酒才痛快地把电给拉上!这些个玩意!

春分两口子在自己的房基上用小满一时还用不着的打夯机砸地基上最后一层新填的土——他们见到父亲脚都没挪一下，只是在父亲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回应了一声，就再没说话。大家喝水时他们在干，大家干时他们就喝水，也不随大伙说笑。小满觉得很奇怪，满腹疑惑，平常他们不是这样子的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