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活而向远方的我们

(一)

高中之前,我还是个只知埋头读书而无多余杂事的毛头书呆子,整日与书为伍,沉浮题海。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经典的古诗词句、绕口难读的英语短文,于我而言是不难的,随口能来,真真正正的“三好学生”,老师高看一等,同学羡慕,家人放心。

然而,世事无常,人总是要成长和变化的。高中渐渐对学习失去兴趣,叛逆期姗姗来迟。逃课是没有的,上课不听确实常有。经常是老师讲的唾沫横飞,我则在下面玩玩手机、传传纸条、搞搞小动作。

当然,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也是颇有难度的,需要一定的小技巧。于是,我的课桌上总是堆着厚厚的一摞书用于掩护,手机桌子上一放——完美。这是最简单、最没有技术含量也是最常见的方法,有过类似经历的同学自然知道,就不再多言。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小动作搞得多了,难免会有被老师发现的时候,于是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答出来则好,答不出来免不了是要罚站的。

有一要好的哥们,好兄弟。每次看我出糗便会趴在桌子上偷笑,双肩抖动,说不出的猥琐。往往这时候我会转头瞥他一眼,老师自然也会转移目光,于是他也就悲剧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啊!

(二)

我的老家在甘肃省平凉市庄浪县的一个小村庄,四周环山,家家户户世代务农,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穷,但人人活的自在,与现代都市的快节奏生活相比,说是世外桃源毫不为过。

304省道从家门口蜿蜒而过。其中,有不到10里路的一段,由我们村通向镇子。这段路,我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千遍,磨破了不知多少双布鞋与运动鞋,无惧烈日、无畏严寒,只为求学——镇上唯一的高中就在那巴掌大的地方。

被我多次“坑”过的好兄弟A君,我喊他A老大。

A老大家离我家不远。

他有辆自行车,有时出门上学到304道上的时候,便会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晃啊晃,看的人心惊胆战,生怕摔倒,与坚硬的柏油马路来个亲密接触。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这时,他就会一撩垂到鼻尖的长发,很是骄傲的回答:技术硬!

我无奈,只能不屑的哼哼两声。

A老大个不高,其貌不扬,性子洒脱温和。整个高中时期,没见过他给谁黑过脸,发过脾气。爱玩,所以学习成绩一般。网聊过不少妹子,无一成事。

他那“飘逸”的长发给我留下深刻的映像。学校没有要求留短发时,用直尺量过,不夸张,垂到鼻尖的那缕,整整20厘米。

有幸去过几回他家,亲眼看见过他打理“发型”。夹板、吹风机齐上阵,折腾半小时以上,又拉又吹,末了,对着镜子自信一笑——弄好了!

每次莫名的,我也会松口气。

和他家人聊天,每每谈到此事,他母亲就会豪爽一笑:这孩子,就知道臭美。他父亲则会瞪他一眼,他就“恬不知耻”地小声嘀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故意拉长语调,忍着笑附和。

A老大是有诗人情怀的。高中时期加入过一个QQ文学社,写过几首诗,励志要成为一名诗人。每每写完一首,会拿来让我看,我便装模做样地点评两句,嘴上说着赞美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无病呻吟矣!

有一回我问他:写这些有用吗?

他一本正经,眼睛里散发着明亮的光,说:寄托情怀啊,再者,人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做一首后世流传的呢?

我笑笑,不说话

(三)

岁如白驹之过隙,逝如奔流之忘川。高中三年须臾而过。

2011年6月,高考,然后毕业。

高考是在县城进行的,离家远,需要住宿,县城的宾馆酒店那几天也已爆满。我和A老大都是农村娃,穷苦出身,父母亲大半辈子都在与黄土地打交道,自然在县城买不起一套房来。好在A老大有个表弟,在县上最好的高中上高一,高考期间放假,便借了他租的小屋子,两个人各自拿着复习资料,住了进去,算是有了个落脚点。

或许是心理作用,考试那三天气氛空前紧张。大街上到处是学生与家长。每考完一门,校门口便会聚集一大堆对答案的学生。时而能看见抱头长叹家长在一旁安慰的,或是眼角带笑侃侃而谈的,亦或是脸色阴沉沉默不语的。人生百态,不外如是——这毕竟是决定了将来的、关乎于命运的一场考试。

我和A老大正常吃饭,然后回到小屋翻书复习。即便算是“临时抱佛脚”,也总得再努力一番不是!

这几天里,我和A老大之间话不多,每个话题都是三两句结束,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却像拧了发条一样,不敢放开。

考试结束是在8号下午5点,我两都没回家。当夜,买了几瓶啤酒、二两花生米,借着小屋昏暗的灯光对饮。

我说:来吧来吧!考完了,应该庆祝。

他咧着嘴笑,举起倒满啤酒的一次性纸杯:来!

一口气喝完,他拿起酒瓶又倒满两杯。

看着纸杯里翻腾的啤酒沫,我莫名的有些怅然,有些茫然,问他:试考完了,接下来怎么办呢?

他嚼着花生米,口齿不清的道:接下来?等成绩、看命运!

我说:屁,我们辛辛苦苦上了12年学,就是为了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信个屁的命运。

他嘿嘿一笑:那就靠自己。

半个月后,成绩出来,我离本科线差20分,数学只考了可怜的50分,拉分严重,被老爸老妈骂了个半死,没有听他们的安排去补习,报了兰州一所还算可以的大专学校,师范专业。

第一时间给A老大打电话询问成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我可能上不了大学了”。

我心里一突,急问:为什么?

他声音低沉,叹了口气:你别问,有时间我再告诉你。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无联系。

后来碰到A老大同村的同学,向他打听A老大的消息,他唏嘘道:A君老爹腰椎间盘突出,挺严重,去西安做手术了,他陪着去了,还没回来......

我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悲伤有之、愤怒有之,之后,只能沉默。

我想起了那晚A老大说的话,那时,他就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了吧?

A老大终究是没能上的了大学。

本身成绩不理想,父亲动手术花光了家里仅有的积蓄,借了外债,他得赚钱养家。

他选择去打工。

9月份大学新生报到,我踏上了去兰州的长途车,10月初,A老大收拾好行囊,坐火车孤身南下。

我们的高中生涯就此结束。

(四)

2013年,我大二。

时值10月,天气渐寒。

某一天,突然接到A老大电话,说已经在来兰州的火车上。我大为诧异和欣喜,毕竟之前从未听他提起。

“怎么突然来兰州了?”

他似是叹了口气:“我这边没活了,混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我问:"啥时候到,我去接你"。

他说:“明天早上9点左右”。

我说:“好,明早等你”。

当天就请好了假,晚上更是没睡几个小时。久未见面的兄弟要来,心情激动自然难以抑制。

一大早就起来了,坐上149公交去火车站等他。

兰州149公交起点站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终点至五泉山。五泉山是兰州著名的景点之一,立于山顶可俯瞰大半个兰州城。可惜大学几年只去过一次,还未能登顶,无缘一窥这现代化大都市的全貌,实为遗憾。下了公交向西500米左右就是火车站,不远,步行两三分钟就到。

几乎没能认出A老大,变化太大!

张扬飘逸的长发剪了毫不起眼的板寸,之前还算圆润的脸庞此刻棱角分明,穿着当下流行的黑色小西服,个儿本来不高,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无存在感......

他站在人群中,踮着脚,用力的朝我挥手。

我极力压下心头所有情绪,挪着脚向他走去。

他的笑容依旧温暖明媚。

我看着他,笑着打趣道:你丫还穿个小西服,要多土有多土你知道么?

他跳起来:你大爷。。。。。。

太过高端的地方是去不起的,穷学生,没钱。于是在校门口的小烧烤摊上要了几份烧烤,几瓶啤酒,算是接风洗尘。讲了在外漂泊两年的事——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吃了不少苦。好在年轻,有个把子力气,加之工资还算不错,勉强坚持了下来。此番来兰州,就是已在这边联系好了工地,但还未开工,回家却又尚早,呆在那边还要花钱,索性直接来兰州,待通知一到,就去上班,完工之后再去下个地方,如此奔波,直至年底。

他的语气平静,不做多余描述,我却分明看到了他头顶烈日高空作业的场景。

我默默的,认认真真的听他讲完,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末了,他感叹:生活真TM的难啊!

我无言以对,却想到了李宗盛的那首《凡人歌》:“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

之后便住了下来。

大学住宿条件颇为简陋,高低床,20平米左右的空间里住了6个人。A老大迟迟未接到上班通知,所以,我两在一张床上挤了整整一个月。

起初他有些拘谨,会礼貌而谦和的对我舍友打招呼,熟悉之后,也会偶尔就一“学术”问题和某个舍友争执一番。

他性子依旧洒脱,又在外奔波两年磨练的沉稳不少,自然不是困于象牙塔的舍友能比,因此往往得胜。这时,便会拍着舍友的肩膀,用一副饱经沧桑的深沉的声音道:“小伙子,你还年轻呐......”,舍友气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他依旧坚持写诗,还拓宽了“路子”,开始尝试写现代诗。

有一回晚上,我喊上A老大跟我同去上晚自习。瞥见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便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看见一句“在乎的会离去,得到的更珍惜”。细细一品还有点意思,正待往下看去,他却一把护住,眼睛警惕的盯着我,我只能尴尬的笑笑。

一个月时间,A老大看完了我书架上所有关于文学相关的书。十一月中旬,他终于接到上班通知,拉着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皮箱,独自前往西固区。

西固区在兰州靠西,我所在的大学则在兰州东边,刚好两头,车程两小时左右。有直达大巴,坐公交则要来回倒车,麻烦。权衡之下,他选择了坐大巴过去。

我没去车站送他,只告诉他在哪下车,在哪能坐上大巴——又不是生离死别,没必要,兄弟之间何须如此矫情,只在校门口看他坐上149公交。

公交下的人笑着挥手,公交上的人也笑着挥手。

然而有些情绪无法控制,看着149公交缓缓开走,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我在心里默默的想:A老大啊!你要好好的啊!一定要好好的啊!

(五)

大学生活又归于平静。

当时曾加入过学校两个社团:一个报社,一个文学社,文章是没做过几篇的,忙却是真忙。一直到快要寒假时才终于抽出时间。于是打电话给A老大,去西固区找他。

大巴走走停停,历经两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西固区,再打车到A老大工作的工地,已经下午四点后了。

大老远就看见A老大头上顶着安全帽向我走来。

我大声喊他:“A老大!”

他开始小跑向我而来,瘦小的脸上带着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啊,这是减肥了?”

他干干地笑着:“到我宿舍再说!”

A老大带着我在工地上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处地下室入口。

“走吧,跟我进去!”

我略为诧异。脑海中自然闪过“北漂一族”。

昏暗、潮湿,这是第一印象。里面果然是A老大的宿舍。

我默默吸了口气。A老大摘下安全帽放在床头,顺手拉开了房灯,屋子里一下亮了起来。

“还不错吧?”他问我。

我借着灯光好好打量了下眼前的这间“小屋”:单人床上上铺着蓝色格子床单,被子卷的还算整齐放在床脚,枕头旁边摞着几件衣服;小小的床头柜上放着手机充电器、耳机、吃的还剩汤的桶装泡面、一瓶不知名的擦脸油、还有一面小小的圆镜以及一盒七块钱的兰州烟,打火机放在上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顺手拿起烟,坐在床头低头点上,含糊道“还不错”!

“我就说......我还特意收拾了一下,不然你来都没地儿坐。”

我嘴里“嗯嗯”应承着,一口一口的抽着烟,眼睛被烟熏得发红。

“我们先去吃饭,我请了假,晚上不用上班,今晚咱俩好好喝两杯!”

我说:“好,不醉不归。”

A老大拿起床底下的洗脸盆,打上水开始洗脸,然后将沾满了灰尘的工作服脱下,从枕头旁边拿起了那件精致的小西服穿上。

A老大带我到一家很小的面馆,一人要了一份炒面,两瓶啤酒,在面馆门口顺手找了张桌子坐下,埋头吃了起来.....

有很多想要问,想要说的话,终究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嗦嗦嗦......”吸面条的声音和酒瓶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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