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第一部)
曾德顺
第一章 桃 花
五十多年以来,长沙知青陶慕源总会时常回想起他在桃花源插队的日子,那些鲜活的人物时常会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么, 最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桃花。
只能是桃花。
跟所有的桃花源人一样,桃花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
那一天晚上,听说明天电影放映队要来了,桃花源人欣喜万分。从头天晚上知道有电影看,桃花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盼望着第二天晚上快快降临。第二天早上出去放牛的时候,桃花听到人们打招呼说: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要放电影呢。”
“是呀,听说是放《地道战》和《地雷战》呢。”
桃花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地道战》、《地雷战》她看过了好几遍了,可她还是喜欢看。她看看旁边吃草的牛,牛好像一边吃草,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想看看牛的眼睛,可是牛偏不让她看,她走到左边,牛就把头扭到右边,她走到右边,牛就把头扭到左边。桃花想:“牛 害羞呢,它不肯让我看见她笑呢。”
太阳从桃花山的东边升起来了,光芒万丈,桃花就想起了电影里的那首歌,于是她就对着太阳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刚唱两句,她就看见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背着篓筐从对面的山坡上走过来,他朝桃花笑了笑,意思是说她唱得好。
桃花不好意思再唱了,她扭头去看她的牛,她发现牛的尾巴摆得很悠扬,很自在,她就知道其实牛也喜欢听这支歌,牛知道桃花今天很高兴,桃花一高兴,牛也跟着高兴。
牛吃饱了,桃花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里。她回到家,匆匆喝下一碗红薯汤,然后就赶往桃花源小学。桃花源小学的学生们没心思上课,一直在议论今晚的电影,他们谈论准备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去看电影时吃,是煨红薯还是萝卜干……
放学以后,在田埂上打猪草的时候,桃花又听到桃花源人在互相打招呼: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放电影呢。”
“是呢,是放《地道战》、《地雷战》呢。”
桃花就觉得今天打猪草特别有劲,她把割下的猪草放到嘴边嗅了嗅,觉得今天的猪草特别香;她摘下一片猪草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她觉得今天的猪草格外甜。
终于熬到了晚上,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拉起了一块白色幕布,操场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漂亮的女放映员正在不慌不忙地调式着镜头和灯光。孩子们好奇地挤在周围,有个调皮的男孩,把手放在镜头打出来的光束上乱晃,银幕上时而出现一只灰狼,时而出现一只兔子,还有的孩子做鬼脸,伸舌头,惹得场上的人哈哈大笑。
电影放映前,大队书记照例要“讲几句”,但是,他的“几句”常常变成了十几句,几十句,几百句,可桃花一点也不觉得她啰嗦,她想:反正好戏在后头呢。
桃花注意到,电影开演以后,还不断有人从外面涌进来。这些人打着手电,讲着长沙话或常德话。桃花知道,这些人是从城里下放的知青。这些知青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赶来的,他们看电影时喜欢大喊大叫,等到银幕上出现鬼子进村的紧张音乐时,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哼起了鬼子进村进行曲。
桃花源生产队是桃花源大队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每次大队小学放电影,桃花匆匆忙完家里的活后,就急急忙忙往大队小学赶。可是,等她到达操场时,好位置常常已被人占光了,她只能站在靠近银幕的位置。可是,就连这样的位置,孩子们也来驱赶她了:“喂!滚开!滚开!你挡住我们了。”他们上来推搡她。
桃花只好躲开,她躲到银幕的背面去。电影开演了,桃花孤零零地坐在银幕的背面看电影。虽然看的是背面,其实也很好,银幕上的画面跟从正面看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声音。银幕背面的声音好像是从山洞里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悠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其实这样也很好,悠远的声音配上孤单的桃花,桃花喜欢这种既安静又有点寂寞的感觉。只是,到了中场换片子的时候,这种安宁才会被孩子们打破。那时,男孩们会一窝蜂地冲到银幕的背面,毫不害羞地从裤裆里掏出他们的小鸡鸡,冲着桃花来射尿。桃花扭过脸去,躲得远远的。她站在远处,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去望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成了全场瞩目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放映员。桃花心想:“当个电影放映员真好,经常有电影看,而且每次都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哪怕是大队书记,也不敢占她的位置。”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电影马上又开演了。
桃花喜欢看电影,看电影让她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满足。看《地道战》、《地雷战》的时候,她会想:“日本鬼子真是可恶。”第二天上山砍柴的时候,她一边砍柴,一边想:现在的日子真好,不用担心会遇到日本鬼子。看《洪湖赤卫队》的时候,她很佩服韩英,韩英在牢房里还在唱歌。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桃花在山坡上学唱韩英唱的那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桃花就觉得自己比韩英自由多了,幸福多了。看《白毛女》时,桃花不断为喜儿惋惜:喜儿在山上吃不到盐,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桃花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里的人顿顿都有盐吃。桃花摸摸自己的黑幽幽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和桃花源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不同,桃花不仅在自己所在的桃花源大队看电影,她还跑到别的大队去看电影,有时来回要走十多里山路。有一回,看完电影回家,桃花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她摔倒田坎下去了,扭伤了脚。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桃花没有能够按时起床去给生产队放牛。桃花的母亲夜郎婆责怪女儿说:“叫你不要走远路去看电影,你就是不听,这一回好了,成了个跛子。”桃花的父亲姜央一边给桃花敷草药,一边说:“我给你做个小火把,以后遇上天黑,你就把火把点燃,用火把照路。”
父亲给桃花制作了一个小巧的枞膏火把,桃花就带着这个火把去看电影。有时候,她到达放映场后,天色还早,那些在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桃花手里的小火把,他们都围过来看稀奇:
“咦,这么小的火把!它的光亮还不如一只萤火虫吧?”
“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浇灭!”
桃花把小火把放在胸前,孩子们就围在她身前指指点点,桃花把小火把放到身后,他们就拥到她身后动手动脚。他们都喊:“点燃你的火把试试看,看看有多大的光。”
桃花不愿意试给他们看,她怕把枞膏试没了,更怕孩子们嘲笑她的火把光亮太小。于是,她把火把夹在腋下,开始一阵猛跑,跑到远处躲起来,直到电影开演才悄悄地走回来。
等到电影散场时,那些孩子们早忘了桃花的枞膏火把。桃花小心地点燃了她的小火把。这一回,那些打着手电的大人们反倒被吸引过来,他们用手电照着桃花手里的火把,议论道:
“哟,这么小的火把!”
“比手电还亮呢。”
“这是谁家的孩子?”
“肯定是桃花源的。那里的人穷,买不起手电,夜里出门都是打火把。”
桃花举着火把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心中既骄傲又自卑。骄傲的是父亲做的火把得到了人们的称赞,自卑的是自己是桃花源人。
有一回,桃花看完电影回家,她举着小火把独自走在山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她手里的小火把被雨淋得滋滋响,桃花的心悬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来,小火把噗地一声被吹灭了,桃花只好摸黑前行。当她路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时,一道闪电划过,桃花猛一抬头,瞥见一棵树上有一张鬼脸向她狰狞地笑着。桃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想用以前常用的方法来消除恐惧,那就是唱歌。于是,她唱起了电影里韩英的唱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可是不行,山风把树林刮得唦唦响,山风把她的歌声淹没了,她感到那张鬼脸正向她的后背扑来。她只好停止唱歌,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回到家时,她脚上的草鞋只剩一只了。
那天晚上桃花没有睡好,老是做恶梦,梦见那张鬼脸在冲着她笑。第二天早上醒来,桃花决定去昨晚那个有鬼脸的地方看看,顺便把她跑丢的草鞋捡回来。她来到那个山坳,找到那片树林,发现那个鬼脸不过一棵树上结了个马蜂窝,在闪电的一晃之间,看起来变成了鬼脸。
桃花虚惊一场。她想:火把不行。遇上刮风下雨火把就不行了。她又想:要是有一只手电筒就好了。有了手电筒,她就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用手电筒四处乱晃,就算真有鬼怪,也被她的手电光吓跑了。
从此,买手电筒的念头在桃花的心中扎下了根。她到公社的供销社去问过了,一只手电筒要两块四毛钱。这对桃花来说是个大数目,到哪里去弄两块四毛钱呢?
她从公社的供销社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看到油榨坊里热汽腾腾,桃花想:油榨坊里不是需要油茶果吗?何不上山捡些油茶果来卖呢?
桃花说干就干。在放牛的时候,桃花提着一个小竹篮,看到油茶树,她都要爬上油茶树,仔细搜查一番,把油茶树上剩下的每一颗油茶果都摘进竹篮里。有一天,桃花在山上发现了一棵很大的茶油树,树上的油茶果又大又多,桃花心中一阵狂喜。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棵油茶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摘还是不摘?桃花犹豫了一阵,最后,她还是决定冒险上树。她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对马蜂窝产生一点扰动。树上的油茶果真多,她摘下油茶果,把它们扔到地上。不久,有两只马蜂从外面飞来了,在桃花头上嗡嗡地盘旋了好几圈,但它们并没有蛰她,而是飞进马蜂窝里去了。桃花的胆子大了许多,她摘得有些忘情。树上的油茶果差不多被她摘完了,只剩下马蜂窝附近的那棵树枝上还有几颗硕大的油茶果。
“算了吧,”桃花想,“就让那几颗油茶果留在那里守住蜂窝吧。”她从树上爬下来,眼睛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油茶果,没想到,一不留神,她的脚踏空了,身子跘到了一棵树枝,她从油茶树上跌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自己的前额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马蜂从她眼前飞走了。
她开始捡地上的油茶果,把它们扔进竹篮里。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头有些发胀。她觉得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脸上出汗了。捡完了油茶果,她挎着竹篮开始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她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被马蜂蛰了,不过并不疼呀,并不是很难受呀。她感到高兴,因为今天捡的油茶果真多,连同攒在家里的,凑在一起,大概有十斤了,她可以背到大队的油榨坊去卖了。十斤大概可以卖两块四毛钱。拿到钱,她就可以去买手电筒了。
回到家里,桃花把竹篮里的茶果同家里的茶果都倒进了背篓里,她背起背篓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只碰到背着喷雾器的宋春。宋春看到桃花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宋春是桃花源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地主崽子,他平时总是闷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他没有跟桃花打招呼,桃花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从宋春刚才的眼神里,桃花猜想自己的样子可能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胀鼓鼓的,但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难受,只是看东西时眼睛有些模糊。以前被马蜂蜇过的人也是这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桃花来到了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油榨坊里油香扑鼻,一片忙碌。油榨房的屋梁上垂下来一根比拳头还粗的棕绳,棕绳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方形木冲,木冲的两侧各站四个男人。这八个男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膀大腰圆,他们合力推着木冲,狠狠地朝油榨里的木楦撞去,发出一声声巨响,他们一边撞击木楦,一边还唱油榨歌。领唱的那个人是丁忍,桃花认识他,他是桃花源生产队有名的大力士,因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桃花源人常常叫他丁癞子。桃花听见丁忍在唱,其他七个人附和:
棉花熟了摘棉花呀
哎哟嗬嗬
摘了棉花砍棉树呀
哎呦嗬嗬
烧了棉树榨棉油呀
哎呦嗬嗬
社员就是棉树命呀
哎呦嗬嗬
一丝一滴榨干净呀
哎呦嗬嗬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油从木楦中间渗下来,汩汩地流到了木楦下面的木盆里。桃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这股香气把她迷住了,她一时都忘了她是到这里来卖油茶果的。等到男人们上新的木楦时,他们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桃花。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桃花:“你找谁?”
桃花就说:“我找丁忍叔叔。”
那个男人就高喊:“丁癞子,这里有人找你。”
丁忍跑了过来,看见桃花,他大吃一惊地喊道:“桃花,你的脸怎么啦?”
桃花就说:“摘油茶果时让马蜂蛰了。”
丁忍这才注意到桃花背篓里的油茶果,他问:“你把油茶果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桃花说:“我把油茶果卖给你们,换了钱去买手电筒。”
其他的男人也都围了过来,他们问:“你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有了手电筒,看电影就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榨的是棉籽油,要你的油茶果干什么?”
桃花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忙碌其实跟她的油茶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张肿得像南瓜一样的脸唰地羞红了。
一个男人说:“你还想买手电筒,我们还想进入共产主义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男人们又都笑了起来,桃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忍拍拍桃花的头,安慰她说:“你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让你白跑一趟。你在这里等一会,等这一榨棉枯出来了,用你的油茶果换两个棉枯回去吧。”
男人们又都转而一起安慰桃花说:“是呀是呀,换两个棉枯回去,用它洗衣服能用大半年呢,比手电筒强多了。山里人要手电筒干什么,出门打个火把多方便。”
经过男人们的安慰,桃花的心情好多了,她便站在那里继续看他们榨油。似乎是因多了桃花的观看,男人们唱榨油歌的声音更洪亮了,他们撞击木楦的力量更大了。随着的砰砰的巨响,一根根木楦被完全撞进了油榨里,喷香清澈的棉油潺潺地流到了油榨下面的木盆里。
一榨棉籽被完全榨干之后,男人们把木楦一根一根地撬出来,再取出一个又一个的棉枯。丁忍拿着两个棉枯递到桃花手里。桃花把棉枯放到背篓里,然后感激地冲男人们笑了笑,走出了大队的油榨坊。走了好远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背篓里取出的两个棉枯,放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棉枯还是热烘烘的,透出了一股清香。她把它们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好像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沮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远处的油榨坊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菊花,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菊花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菊花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菊花。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菊花。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菊花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倒山坎下去了……
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菊花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菊花。
桃花把野菊花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菊花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菊花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菊花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蠕动,让桃花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菊花称重之后,把野菊花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菊花。”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菊花,还是包野菊花的布袋子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菊花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菊花的老婆婆吼道:“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这一回,排在桃花前面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男孩,当他把装有野菊花的布袋放到磅秤上时,磅秤发出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蚂蟥”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布袋,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块小石头。他把石头举到男孩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身子。
“蚂蟥”喝问:“你是哪里来的?”
男孩抖抖索索地说:“桃花……源大队……。”
“蚂蟥”狞笑道:“啊哈!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实交代:你这是第几回?”
男孩说:“第一回……”
“蚂蟥”挥着拳头对男孩吼道:“你的菊花被没收了。滚吧,滚远点,下次你胆敢再来卖菊花,老子就把你送进派出所!”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收购站,“蚂蟥”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碎了一口。
轮到桃花了。桃花把围裙包放到了磅秤上,“蚂蟥”的脸上又浮现了笑容,他说:“刚走了一个桃花源的,又来了个桃花源的。你的菊花里掺石头了吗?”
桃花说:“没有。”
“蚂蟥”站了起来:“真的没有?”
桃花说:“真的没有。”
“蚂蟥”笑着说:“我知道,桃花源的黑玫瑰是不会掺石头的。”他的手又朝桃花伸了过来。桃花早有防备,躲开了“蚂蟥”的手。这一回,“蚂蟥”没能摸到桃花的脸,他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它很快伸进了桃花的围裙包里。“蚂蟥”冷冷地对桃花说:“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三天以后再拿过来。”
桃花背着围裙包往回走。她不想再卖菊花了。可是买手电的钱还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回到桃花源,桃花开始了留心观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不久,她看到丁待字的弟弟丁一臣搭着梯子在一棵棕树上割棕皮,桃花就问:“一臣叔叔,你割棕皮干什么?”
丁一臣翻着多白的眼睛看了桃花一眼,说道:“拿到收购站去卖,换了钱给我家里的那位皇帝买高粱酒喝。”
丁一臣的话让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个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棕皮可以卖钱。桃花决定割棕皮去卖钱。她家的自留山有十多棵棕树。她把柴刀磨得飞快。父亲看到她磨刀霍霍,就问:“桃花,你磨刀干什么?”
桃花说:“我要割棕皮卖钱买手电筒呢。”
父亲问:“你会割棕皮吗?”
桃花不会割。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先在棕皮的下端“嗞嗞”地划一道口子,一匹棕皮就带着棕骨剥落下来。割棕皮应先从树桩割起,一级一级往上割,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椅子,到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梯子。
桃花把棕皮晒干后,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收棕皮的柜台后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蚂蟥”,而是一个中年堂客。这个中年堂客的脸奇白,白得好像敷了一层石灰。她的屁股也大得出奇,把那张藤椅挤满了,压得藤椅吱吱地响。桃花第一次去卖棕皮的时候,“石灰”盯着桃花,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桃花说:“桃花源大队。”
她又问:“哪个生产队?”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
“哟,是桃花源生产队。”她的嘴角浮起一层讥诮的笑容,“我在你们那里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这棕皮是从哪里割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山上割来的。”
“哟,桃花山可是禁山。”她咂咂厚厚的嘴唇道,“你这棕皮可是从禁山上偷来的哟。”
桃花没有做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
“石灰”又问:“你用棕皮换钱干什么?买盐?”
桃花摇了摇头。
“石灰”又问:“买煤油?”
桃花又摇了摇头。
“石灰”感到奇怪:“不买盐不买煤油,还买什么?桃花源生产队,那可是个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地方。”
桃花只好小声说:“买手电筒。”
“石灰”问:“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看电影。”
“哟!买手电筒看电影?!”“石灰”好像眼睛里进了石灰一样惊叫起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桃花不出声。她真想往“石灰”的嘴里撒一把石灰。
“石灰”笑道:“桃花源人也想用手电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你买得起手电筒,你供得起电池吗?”
桃花领了卖棕皮的钱,低着头往回走,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她是那妄想用手电的桃花源人。当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时,她才感觉自在些。公社收购站的人总是让她难受,收野菊花的“蚂蟥”让她难受,收棕皮的“石灰”也让她难受。可是她必须得忍着,谁让她想买手电筒呢?每次她去卖棕皮时,那个“石灰”都会惊叫道:“哟!想买手电筒的桃花源人又来啦!买电池的钱筹够了吗?”
那一声该死的“哟”!桃花想。
棕树的皮一年只能割一次,每个晒干的棕皮只能卖八分钱。桃花源的棕皮让桃花割完了,桃花源周围的棕皮也让桃花割完了,可是桃花还是没有凑够买手电筒的钱,更别说买电池的钱了。看到桃花垂头丧气,父亲姜央教桃花去采鱼腥草。鱼腥草卖到公社卫生站也可以换钱。
桃花就开始去采鱼腥草。桃花源的荒地里,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长有鱼腥草,高的一两尺,一蓬蓬,一丛丛,密密匝匝。桃花把它们连根拔起,去除杂草,背回家,铺在禾场上晒干之后,桃花再把它们背到公社的卫生院去卖。每斤干透的鱼腥草可以卖一毛钱。
有一次,桃花到一个山坡上去采鱼腥草,她在那里遇到了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背对着桃花,正弯腰在地上拔着什么。听到桃花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发现了桃花。桃花发现丁根手里拿着的正是鱼腥草,桃花就跟他打招呼:“丁根爷爷,你也采鱼腥草?”
丁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到这坡上拾狗屎,看到这里有一蓬鱼腥草长得不错。”他把鱼腥草递给桃花,背起粪筐,拿着粪叉走了。
桃花觉得丁根没讲真话。后来她到公社去卖鱼腥草的时候,在卫生院门口遇到过丁根。丁根背着粪筐,筐里分明放的是鱼腥草。当他看到桃花时,他慌忙拿着粪叉,在卫生院干净的三合土地面上装着拾粪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终于凑够了买手电筒的两块四毛钱。去买手电筒的那天,她用一块黑布把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钱包好,把它装进口袋里,然后向公社供销社进发了。她心情激动地走在山路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护住她的布包,生怕一阵风刮来,把她的钱刮走了。路上的人看到桃花走路的样子很奇特,有人就问她:“你的手是瘸的吗?”桃花点了点。她宁愿别人把她当成瘸子,也不愿让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只是在那个问话人走过去之后,才掩口偷偷地笑两声。
桃花来到了公社供销社,走近卖手电筒的那个柜台。看着货架上摆着好几个手电筒,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手电筒那样放光了。营业员走了过来,问桃花要买什么。桃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小声对营业员说:“把那只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营业员惊讶地望着桃花,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黑黝黝的瘦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黑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营业员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你要买手电筒?”
桃花坚定地点了点头。
营业员笑了,说:“看了就要买哟。你买得起手电筒?”
桃花问:“一只手电筒要多少钱?”
营业员说:“要两块钱四毛钱;再加两节电池,要两块八毛钱。”
桃花笑了,满有把握地说:“我要买手电筒。你拿给我看看吧。”
营业员把手电筒递到桃花手里。桃花小心地摩挲着这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手电筒,她的心咚咚地跳,手握手电筒的那种凉凉的感觉简直让她陶醉。她说:“你给我装上电池试试看。”
营业员给手电筒装上电池,打开了开关,递到桃花手里。桃花用手电照照地面,又照照外面的街道。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天空太阳很大,手电光显得淡淡的,并不强烈,但桃花觉得自己的手电发出的光比十个太阳还要明亮!她关上开关,把手电筒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布包。她把黑布包递给营业员说:“你点一点吧。”
供销社里其他的营业员也都围了过来,她们似乎是有些敬佩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她们一起慢慢地打开了这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包,小心地一分钱一分钱地点着。桃花站在一旁,无比骄傲地看着自己积攒的零钱被一分一分地从黑布包里挪到了柜台上来,她打开了自己刚刚买到手的手电筒,用手电光照着营业员们点钱。在大白天这样消耗自己的电池,她一点也不心疼,她甚至希望营业员们点钱的时间拖得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因为在这样的时光里,她实在是太幸福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再把它夹在腋下。她走在山路上,尽量靠路边走,生怕对面的人会撞过来,把她的手电筒撞坏了尽管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到家之后,她把手电筒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不让任何人知道,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接下来,桃花就开始盼望着哪个地方会放电影了。让她失望的是,她买回手电筒之后,桃花源大队好长时间都没有放过电影,别的大队也没有放过电影,桃花的手电筒就一直躲在她的枕头下面,派不上用场。
后来有一天,郭家湾大队终于要放电影了。郭家湾大队离桃花源有十多里山路。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夹在腋下,悄悄地出发了。她走在山路上,不时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桃花感到有些失望。她想,或许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天空会变得漆黑呢,说不定还会下暴雨吧。
她到达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后,她的心思几乎都不在电影上,她的心思在天空,她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里满是星星,所有的星星好像都才朝她眨眼睛,戏弄她,跟她说话:“桃花呀,把你的手电打开吧,跟我们比一比,看谁的光更明亮吧。”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她沮丧的星空。她转头去看电影,她的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却在想:“等一下吧,等电影散场的时候,星星或许全都不见了。”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了,天上的星星果然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都从操场往外走,没有一个人打开手电,因为地上一片白亮亮的,跟白天一样清晰。人们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桃花也跟着众人往外走,她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手电筒拿出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过月亮。
接下来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桃花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可她没听到任何有关哪里放电影的消息。
有一天夜里,桃花的母亲发现鸡笼里少了一只母鸡。雨下得很大,母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手中的火把一次又一次被雨淋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屋重新点燃火把。在点火把的时候,她嘴里不停地骂,骂黄鼠狼偷了她的鸡,骂桃花源里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骂桃花心里只惦记电影不惦记鸡.....
看到母亲又气愤又伤心的样子,桃花只好把她心爱的手电筒拿出来,给母亲去找鸡。母亲接过手电筒,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显出惊喜,反而抱怨道:“你明明有手电,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我?你要早点拿出来,鸡早就找到了。”
她拿着手电筒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桃花也戴上斗笠,跟着母亲去找鸡,母女俩在禾场周围,在后山上,在田埂上,在桃花潭边,在桃花溪岸上,到处寻了个遍。桃花心里很着急,她希望快快把母鸡找到,这样就可以多节省电池。母亲一点也不心疼桃花的电池,她把手电的开关打到最高档,雪白的光柱在桃花源里四处乱射。光柱射到游荡的狗身上时,母亲就会骂:“千刀万剐的赶山狗,偷吃我家的母鸡,不得好死!”光柱射到走夜路的桃花源社员身上时,母亲就会说:“工作组的人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社员家里的人头!’我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两只鸡,看来我家里多了一个人,该死一个人了。”
桃花陪着母亲找了大半夜,鸡没找到,却把桃花手电的电池耗得差不多了,桃花很是心疼。她把手电从母亲手里拿回来的时候,发现手电筒射出的光已经是淡黄色的了。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母亲从此就惦记上她的手电了,晚上喂猪食的时候,到桃花潭边去挑水的时候,半夜去上厕所的时候,母亲就会高喊:“桃花,把你的手电借我用一下。”
桃花源的社员看到母亲用上了手电,都会惊讶地喊道:“啊呀,夜郎婆,你用上了共产主义啦!”
母亲这时就自豪地说:“这是我女儿桃花给我买的呢,桃花让我这当娘的先用上了共产主义呢。”
最让桃花哭笑不得的是,桃花源人都惦记上了她的“共产主义”。有一回,桃花源里的右派分子刘痒痒的堂客李兰花,半夜三更跑到桃花家敲门。母亲开门后,李兰花拉着母亲的手哭哭啼啼地说:“1958年哪,那时我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常德汉剧团的领导跟我说:李兰花,只要你跟你男朋友刘痒痒划清界线,你就不用下乡改造。我当时铁了心,跟他来到桃花源劳动改造,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我落了什么好呀?他现在嫌我是黄脸婆了,在湖里坪生产队找了个情人,叫小泥鳅,刘痒痒经常在小泥鳅那里过夜,通宵不归。我实在气不过呀,他那个小泥鳅不过是个农村妇女,还比他大三岁!你说说看,夜郎婆,你说我李兰花难道还不如一个农村妇女吗?当年我可是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呀!”
听到最后,桃花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李兰花也是冲着她的“共产主义”来的。李兰花说:“他今天又是一夜不回家。不行,我要到湖里坪去,我要从小泥鳅的被窝里把我的男人拖回来。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夜郎婆,我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吧。”
桃花源里的向媒婆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向媒婆对桃花的母亲说:“哎呀,夜郎婆,世上的事真是眨眼间就变卦呀,女方到丁忍家里来探家了,落定了,本来接下来就该结婚了。现在,女方又突然反悔了,说是抱着丁忍这个癞子睡觉会做恶梦。癞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嫌人家是癞子,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先难道没看清他丁忍是个癞子?不行,我得再去女方家做做工作,连夜就去,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
桃花源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高德英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不过,高德英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派她的男人丁红来的。丁红对桃花母亲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要到桃花源大队去开会,借你们家的‘共产主义’用一下。”
凡是有人来借桃花的“共产主义”,桃花的母亲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桃花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从母亲。母亲有一次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对桃花说:“桃花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丁,我们家姓姜,是杂姓人家,低人一等。再说了,乡里乡亲的,借个手电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来借手电的人都低声下气,还手电时也都千恩万谢,只有一家人例外,那就是桃花源里的道士丁君。有一会,丁君派他的儿子丁一臣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说是杏花湾生产队死了个社员,他爹得赶去做道场。
过了两天,丁一臣把手电还回来了,他翻着多白的眼睛,满怀怨气地说:“我爹说了,你们这手电还不如鬼火亮呢。他昨夜里回来的时候,跌到田坎下去了。他把气撒到我身上,打了我一个耳光。”
说着,他把右边的脸侧给桃花看,似乎那里还真的留有丁君的五个手指印。
手电筒被桃花源里的人借来借去,电池很快就被耗尽了,桃花还没来得及用它来看一场电影呢。桃花又开始为买电池的钱发愁了,她只好又四处寻找野棕树,割了棕树皮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收购站那个“石灰”见了桃花很是惊讶,大叫道:“哟!你买手电筒的钱还没攒够吗?”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这一回是为了买手电筒的电池。”
“石灰”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买手电筒容易,供手电筒用的电池可就难了。桃花源人嘛,还是打火把合算。”
等到桃花攒够了买电池的钱,家里的盐又吃完了,没有钱买盐,母亲为盐钱发愁。以前,桃花家里是靠卖鸡蛋换钱来买盐。现在有了新政策,家里的鸡头数,不准超过家里的人头数,桃花家里三口人,只准养三只鸡,偏偏仅有的一只母鸡不见了,只剩下两只不下蛋的公鸡。于是,母亲对桃花说:“你先用买电池的钱去买一斤盐吧。没有手电可以打火把,没有盐吃我们娘俩都会变成白毛女。”
桃花把能割的棕皮都割尽了,棕树一年只能割一次皮。桃花只好又去采鱼腥草。她去公社卫生院卖鱼腥草时,还是会遇到背着篓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看到她时总会尴尬地躲开。
郭家湾大队又放电影了。桃花带上手电筒出发了。
这一回,她的手电筒里装的是新买的电池,不过,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手电筒充满着特别的期待了。在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桃花看电影时看得很专心,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抬头眺望夜空,总担心自己的手电筒会派不上用场。
她看电影看得入迷了,根本忘记了她身上带着手电筒。没想到,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开始下得并不大,桃花并不担心,看电影的其他人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电影。
后来,雨大了些,有一些人忍不住提前走了,观众群里有了些许骚动,桃花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两边的观众走了差不多一半人了,桃花这才想起她今天是带了手电筒的,她不怕天黑,她甚至暗暗希望雨还能下得再大点,把那些没有带手电筒的人都赶回家去,让她显得与别人不同。
老天好像明白了桃花的心思,雨越下越大了,所有的人都开始逃散了,放映员也停止放电影了,桃花不得不跟着人群往外走,好在她有手电。她的手电发出雪白的光,这雪白的光指引着她在山路上快步如飞。雨越下越大,桃花感到自己不是在雨中行走,而是像鱼一样在湖中游荡,雨水顺着手臂流到了手电上,可是手电照样发出雪白的光。狂风一阵阵刮过来,可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熄她的手电光。桃花觉得很兴奋,她在雨中一路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唱:
为革命
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回到家里,把手电筒放到枕头下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用毛巾把身子擦干之后,躺在床上,她望着顶上的蚊帐,回味着刚才在山路上打着手电一路狂奔的兴奋。她想:“有手电筒真好。”很快,疲惫开始袭来,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五天以后,王娇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王娇的男人叫丁兵,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专门抓坏人的。王娇用手遮住半张嘴,十分神秘地对桃花的母亲说:“夜郎婆呀,我跟你说呀,有社员悄悄跟我家男人报告,说是在杏花湾生产队发现了新动向:有个地主崽子妄图对生产队的耕牛下手!我家男人决定今晚带领大队的基干民兵埋伏在牛栏周围,等地主崽子一靠近牛栏,就把他拿下!你想想,这是一场伏击战哪。打伏击战能举着火把去吗?那不先把自己暴露了吗?只能用手电。等地主崽子走近牛栏,我家男人打开手电,唰地一道手电光直射过去,照住他的眼睛,他想跑也看不清路呀!”
当她从桃花母亲手里拿过手电筒,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感叹道:“你们不知道,这些地主是火烧芭蕉心不死啊,我们可要提高警惕呀。这一回,我家男人要是抓住了坏分子,你家桃花的手电筒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第二天,王娇来桃花家还手电筒了。桃花母亲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连长堂客,坏分子抓到了吗?”
王娇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气呼呼地说:“抓到个屁!你看看你借给我的是个什么破手电筒吧。”
桃花母亲接过手电,摁动开关,手电不亮;她想拧开手电筒的后盖,拧不开。桃花的父亲拿过手电,使劲一拧,把后盖拧开了;他试着把里面的电池取出来,没有成功。桃花凑了过去,她看到手电筒里已经锈迹斑斑,电池也烂在里面了。她这才想起,原来是那天晚上的大雨把手电筒浸湿透了。
从此以后,桃花再也不用手电筒了,桃花源人也就不再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他们仍然还是点火把。桃花依然喜欢看电影,但她不再用手电筒,还是举着父亲给她制作的枞膏火把。遇上刮风下雨,枞膏火把被风刮灭了,桃花就一个人摸黑走夜路回家。走在漆黑的夜雨中,桃花有时也会想起那个打着手电筒奔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好快活。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为了买手电筒和电池而经历的种种辛酸和屈辱,她常常想起公社收购站那个“石灰”对她说过的话:是呀,她一个桃花源社员家的穷孩子,为什么要买手电筒呢?她哪里配用手电筒呢?
桃花的父亲看到桃花看完电影后,重新又举着火把回家了,就笑着问桃花:“打火把看电影和打手电筒看电影,味道有什么不同?”
桃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开始为自己买手电筒的这个狂妄举动感到羞愧了。
父亲说:“打火把看电影,你想的都是电影,打手电筒看电影,你想的都是手电筒。”
桃花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她还是那么喜欢看电影。不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单了,因为桃花源里的丁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也慢慢长大了。丁梨花和弟弟细佬跟桃花一样,也喜欢看电影,桃花就和丁梨花、细佬结成了伙伴,三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看电影。
丁梨花是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丁兵的女儿,她比桃花小三岁。原来,她和弟弟细佬只敢到近的地方看电影。现在她长大了,有了桃花姐姐带着她和细佬,她也敢到别的大队、甚至别的公社去看电影了。在回家的路上,梨花和桃花常常会讨论电影里的内容,不过,她俩关注的侧重点往往不一样。
桃花说:“真没想到,电影里的那些茅草房同我们桃花源里的一模一样咧,看着就眼熟,好像我也在那些房子里住过。”
梨花说:“那是八路军住的房子,你看看那国民党住的房子,好气派!”
桃花说:“你看解放前的那些穷人,他们吃树皮。树皮多难吃啊。不像我们桃花源人,天天有红薯吃。”
梨花说:“国民党军官吃得才好呢,顿顿大鱼大肉。”
桃花说:“你看到那个女游击队长了吗:蓝印花布衣服穿在她身上蛮好看咧。”
梨花说:“你看到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了吗?她身上那件旗袍真漂亮!”......
桃花和梨花说了半天,两个人总也说不到一起。细佬跟在她们身后,一声不吭,于是她们转过身来问他:“细佬,你说说看,今晚的电影里你看到了什么?”
细佬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他一会儿望望桃花,一会儿望望梨花,什么也没说。
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不仅喜欢同桃花一起看电影,还喜欢同桃花一起去放牛。
以前,梨花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李兰花的儿子刘一痒去放牛,丁一毛和刘一痒总是欺负梨花,他们把蚂蚁放到梨花的衣服里,看到梨花吓得哇哇叫,他们就乐得哈哈笑。当梨花蹲下身来屙尿的时候,他们总是围住她看。
梨花放牧的是一头牯牛,丁一毛放牧的是一头沙牛,当梨花放牧的那头牯牛爬到丁一毛放牧的那头沙牛身上时,丁一毛和刘一痒就用竹棍拨弄牯牛肚皮下伸出的那根东西,并且刮着脸对梨花说:“不要脸,梨花的牯牛不要脸,梨花跟着不要脸!”
梨花羞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梨花的弟弟细佬太小,还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姐姐。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围住梨花,看梨花屙尿的时候,细佬也会站在他们身边,看梨花屙尿。
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冲着天空高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的时候,细佬也会跟着他们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
他们用竹棍拨弄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面那根东西,一边高喊:“大家快来看哪,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长出了一根黄鳝啦!”或是“梨花牯牛的黄鳝爬到沙牛屁股上吃屎啦!”
细佬就会好奇地凑到沙牛屁股边,看姐姐那头牯牛的“黄鳝”如何吃屎。
梨花又羞又愧,她恨自己的牯牛长“黄鳝”,更恨它的“黄鳝”竟然会喜欢吃沙牛屁股上的屎,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弟弟不仅不帮自己,反而站在丁一毛、刘一痒他们那一边来,合伙羞辱自己。
但是,当梨花跟着桃花一起去放牛时,情况就不同了,有桃花在场,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就不敢欺负自己了。桃花个子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当梨花蹲下来屙尿时,桃花命令他们都背过脸去。而当桃花自己要屙尿时,他们都会乖乖地躲到一边去。
更多的时候,桃花会带着梨花和细佬单独找一个地方放牛,避开生产队里的男伙伴。当梨花的牯牛爬到桃花的沙牛身上去时,桃花就会扯着梨花和细佬背过脸去,谁也不许看那一对牯牛和沙牛搭脚。
三个人望着天空,都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桃花说:“快看,天边的那两块火烧云红彤彤的,好像两只蒸红薯。”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好像还冒着热气呢。”
细佬一直想扭转身子,去看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在干什么,只是他的头被桃花的手按住了,想转也转不过去。现在听她们说起了红薯,他的嘴里流起了口水,于是也把目光投向了天边。
桃花说:“那两只蒸红薯,要是现在就去拿来吃,肯定烫手呢。”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要等它凉了才能吃呢。”
细佬瞪大眼睛,望着那两只蒸红薯,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变凉,变小,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去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牯牛和沙牛已经搭脚完毕,它们肩并肩地站在山坡上,安安静静地吃草。
当然,桃花和梨花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她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游击队员,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穿草鞋呢。”
梨花说:“将来我挣了工分,我要买一双解放胶鞋。”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老乡穿着又破又脏的黑棉衣,棉絮都露在外面,他们怎么不学桃花源人那样打补丁呢?”
梨花说:“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上国民党军官太太那样的旗袍?”
两个人还是说不到一起。桃花说的是过去,拿过去跟现在相比,桃花对现在感到无限满足;梨花说的是将来,拿将来跟现在比,梨花对将来充满无限憧憬。当梨花一次又一次地在桃花面前提到国民党军官太太的旗袍时,桃花忽然醒悟到:梨花未来的旗袍,不就是我过去的手电筒吗?
桃花和梨花骑在各自的牛背上,聊着她们对电影的理解,以及对电影的期待,缓缓地向到生产队的牛栏走去。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桃花源人见了她俩,就会说:
“两朵鲜花插在牛背上。”
或是:
“桃花红,梨花白,真是一对电影姐妹。”
桃花和梨花虽然对电影理解不同,但还是共同拥有许多难忘的经历。
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看的是《刘三姐》。看完之后,桃花觉得还不过瘾,观众差不多走光了,桃花还舍不得走,她和梨花、细佬站在那里,看放映员收拾银幕。桃花想:当放映员真好,想看几场就看几场。她觉得《刘三姐》太好看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太好听了!要是再看一遍,她保证能把电影里所有的歌都学会!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群人把放映员围住了,那些人都讲长沙话,桃花猜测那是一群长沙知青。
接着,她看见两个知青搬起放映机奔跑起来,女放映员急得尖叫:“放映机!我的放映机!你们这群强盗!”
她刚想去追,回头发现另两个知青又抬起那台发电机奔跑起来。放映员急得直哭,这时,又有两个知青围住她,笑嘻嘻地说:“胡大姐,你莫急啰,你就去我们知青林场再放一遍《刘三姐》啰。”
不由分说,两个知青架着放映员就走,放映员恨恨地骂道:“真拿你们这些长沙水老倌没办法!”
桃花很兴奋,她和梨花、细佬也跟着这伙知青一起走,很快,许多已经走散的观众也加入进来,人们大呼小叫,天空中回荡着快乐的回声:“知青林场要重放《刘三姐》啦!走啰,快去知青林场啰!”
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热闹,十多里山路说到就到,桃花和梨花、细佬就这样重看了一场《刘三姐》。
有一年冬天,桃花、梨花和细佬到木叶大队的小学操场去看电影。电影刚开始不久,观众忽然骚动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操场边上的那条小路,有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那条小路大步朝操场走来。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挑着一担箩筐,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吱呀吱呀响,队伍一边走一边发出“哟呵哟呵”的喊声。
这支队伍很快就涌到操场上来,他们一个个放下扁担,兴奋地喊道:“啊哈!没想到还能赶上一场电影!”
桃花凑近箩筐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糍粑、竹笋、砧板,木勺等一类东西。
看电影的社员们同这队人搭上了话:“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
他们高声回答:“我们是下放到桃源县的常德知青,要过年了,挑担年货回家过年。”
“这么远的路,你们走路回常德?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搭车。”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上身赤裸,胸口满是黑毛的男人,他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咂咂地亲嘴。桃花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可这群常德知青哄笑着热烈鼓掌,高喊道:“亲得好!再亲一个!”
果然,银幕上那个男人又抱住女子一阵猛亲,操场上响起了一阵怪笑和尖叫声。
电影放完了,知青们又挑起担子上路了,桃花、梨花和细佬默默地跟着常德知青队伍走了一段路,听得他们议论道:“好过瘾,顺路看了一部外国电影,比八个样板戏好看多了!”
“头一回看见两个人亲嘴!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飞到银幕上,在那个外国女人嘴上狠狠地咬一口。”
“还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看电影时,我还是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呢,没想到眨眼之间,我就变成了山沟里的农民!”
一番议论之后,知青们又喊起口号来:
同志们哪,
加把劲哪!
八十里呀,
到常德啊!
年轻人哪,
不知愁啊!
学红军呀,
干劲足啊!
口号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脆,嘹亮,路边的茅舍里,不时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村前村后的狗叫成一片。
桃花第一次知道,原来长沙、常德城里的知青也跟她一样爱看电影。
还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到一个知青林场去看电影。放电影的地点是在知青林场的河边。银幕的四个角分别被绑在两根杉树柱子上,河风很大,银幕被吹得一下凹下去,一下又凸出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桃花很揪心,生怕河风把银幕撕破了。
还好,银幕始终没破。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在悠悠歌唱:
天上闪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这是桃花看过好几遍的影片,熟悉的旋律挠得她的喉咙痒痒的,她正准备暗自跟着吟唱,让她惊喜的是,河滩上黑压压的几百位知青扯起嗓子,跟着电影里高唱起来:
天边漂浮的白彩云呀,白彩云呀,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绒白;
啊哈嗬嗨!
啊哈啊哈嗬嗨!......
于是,桃花不再害羞,她也放开喉咙,跟着知青们一起唱了起来,这是她在众人面前唱得最放肆的一次。
桃花和梨花、细佬还曾经看过一场失败的电影。
那一次,按照惯例,在放电影主片之前,先要放映几期《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播放的是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场面:几千人在修梯田,姑娘、媳妇、老婆婆、老头子用撮箕、箩筐、独轮车等各种工具运土,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快步如飞,简直就像奔跑。
桃花一边看,一边暗自觉得奇怪。桃花经常看见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时,脸上从来不会满面笑容,步伐也不会快得像奔跑一样。桃花不理解电影里这些挑土的男女老少为什么这样开心,为什么连老婆婆挑起担子也跑得飞快。
后来,桃花听到了工地广播里传出了歌声: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桃花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首歌,觉得这首歌很好听。她想:工地上的人笑得这样开心,可能是因为听了这首歌;社员们跑得这么快,大概是因为这首歌中唱出了“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突然,歌声嘎然而止,有人高喊:“发电机出故障了!”全场一片哗然,一阵躁动之后,大家开始了心甘情愿的等待。有一个长沙知青说:“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却被倒春寒冻死了!”
场上响起了一阵轰笑。
或许是发电机的故障太复杂,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是递工具就是拿配件。两个小时过去了,故障仍未排除。
人群开始焦躁起来,有几个长沙口音的知青议论说:
“今晚要放的是《多瑙河之波》呢,里面有亲嘴的画面呢。”
“看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三个小时过去了,发电机仍未修好,可看电影的人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知青们唱起歌来,唱的就是刚才电影里放的那首歌: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月亮落下去,一直唱到放映队的人挑着放映机和发电机离开了,他们还在唱: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晨光曦微时,桃花和梨花、细佬跟着看电影的人一起往外走,虽然这一晚没看上电影,桃花也没觉得有多大遗憾,因为她跟知青们待在一起,一点也不孤单,她还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歌,并且,“幸福的种子发了芽”这句歌词,也让她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桃花小学毕业了。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以后,就成了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了,她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虽然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看电影,但同她一起看电影的,不再是桃花源小学的梨花、细佬了,而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罗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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