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家乡有祭拜已故亲人的习俗。让离去的人在阴间也置办年货,好好过年。
东北腊月的清晨七点,天灰蒙蒙,如人的心情一般黯淡。唯一一条通往陵园的路上,长长的车队仿佛被零下20度的低温冻得行动困难,像迟暮的老人一样安静而迟缓的慢慢前移。
车内虽然开着暖风,我却还是能从门缝钻进来的丝丝冷气感受到外面的酷寒。我把头贴在车窗上向前望去,一个佝偻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
他穿着我童年后再未见过的粗布料子棉袄,那黑色的布已经洗的泛白,寒风吹过,棉裤贴在他的前腿上,从后面看上去,那裤腿显得宽松而单薄。他正缓缓地弯下腰,是那种老年人独有的、稍显僵硬而谨慎的姿势,努力捡起脚边一朵掉落在地上的黄色绢花——过年上山祭拜的时候大家都会新买两束绢花插在亲人墓碑两旁的花瓶里。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拿着花萼,把花朵在自己的棉衣上轻轻扫了扫,应该是想把浮灰拂掉。然后小心翼翼的把这朵花攥在手了,又拖沓着脚步继续向高处的台阶走去——台阶上是寄存骨灰的塔陵,没钱买墓地或由于其他原因还没把亲人骨灰下葬的人会把亲人的骨灰寄存在那里。低沉的天空下,踽踽独行的黑棉衣把鲜嫩的一朵黄花映衬得格外扎眼。
奶奶已离去多年,今年却是爷爷离开的第一年,家人准备了很多祭品。每个人都给爷爷奶奶磕头跪拜,姑姑边扫墓碑上的浮雪边说:“爸呀,您今年也和妈团圆了,一起好好过个年,我们这些孙男弟女都很好,你们放心......”说着说着就哽咽难言了。
我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想起余光中的乡愁: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想起这两天准备年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爸爸看着电视,突然把头枕在妈妈的肩膀上,落寞的说:“完了,小清,我现在没爹没妈了,过年都没个家呆着了。”妈妈反手摸着爸爸的脸,叹了口气说:“以后就各人在各人家过年喽。”
没有爸妈就没有了家,一时间,不知道五花八门的年货要送去哪里;不知道该给谁打个电话,问问家里还缺什么;也不知道过年那天要奔去哪里,去哪找个地方可以一家人聚在一起,女人做饭做菜,男人打麻将聊天,老一辈和我们说着贴己的话,小一辈的抢红包,曾一辈的踉踉跄跄的走路,牙牙学语。不用刻意的做任何事情,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处处充满了家的温馨。
我们祭拜完爷爷奶奶,向山下走去。依照习俗要在山脚下烧纸钱,跟去世的亲人说说话,叫做“烧大纸”。山下的空地被个人给承包了,要烧纸就要先给承包户交所谓的“通达钱”。我们排在一家人后面,火焰烧的极高,那家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把一捆捆的纸钱往火里扔。只听承包户边用大棍子翻动那燃烧着的厚厚的纸钱,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套话:“XXX,亲人给你来送钱,轿车别墅任你选。买路虎上高速,保佑子孙厚福禄;买飞机上蓝天,保佑子孙钱袋满。想买啥就买啥,消消停停在下面花,别回家别捣乱,子孙平安给你钱。” 我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怎么莫名的有点花钱消灾的感觉,去世了的亲人又要保佑子孙发财,又不要再回来见面,还真是心累啊。
我四处看了看,不期然又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那是刚才捡花的老爷爷。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蹲着,面对着一个燃烧的不是很旺的小火堆,身旁只伶仃的放了一摞纸钱,不及他膝盖高。没有血色的脸庞刻着深深的皱纹,被风吹得通红的耳朵和双颊使瘦削的脸显得更加憔悴。藏蓝色的棉布鞋面已经湿了一大块,嘴边胡茬上挂着的由冰化成的小水珠。他正颤颤巍巍的用像冬天的树枝一样干枯的手往小火堆里填纸钱,下耷的眼睛看着随风跳跃的小火苗,喃喃的在说着什么。
正看着,爸爸唤我去车里取毛巾,我刚好朝着老爷爷的那个方向走过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喑哑的声音随着寒风刮到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敲得我的心很疼,他说:“你咋这么狠心,你咋不回来看看我。” 一时间,我湿了眼眶。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年纪这么大的一个老人独自来到郊区的陵园,我不知道在这萧瑟的寒风中他走过多少艰难;我不知道他祭奠的是谁,是相依为命的老伴还是过早离世的孩子,或是他生命中深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孤独的他留在这人世间,即使在过年这么喜气洋洋的日子却也有家不想回,有月不再圆。盼望的,是离开的人,在梦中相见。
老爷爷身边本就不多的纸钱已经烧完了,他就静静地蹲在地上,看着最后一点纸燃成灰烬,仿佛他的思念他的话都寄托在这些纸钱上,只有这些纸钱全部成灰,他的思念才会全部被离开的人接收到。最终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灰烬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膝盖慢慢起身,转头离开。身影萧索落寞。
不远处,不知谁家的大纸烧完了,炉膛里的火还没有熄灭,祭拜的人就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承包户高声道:“子孙尽孝,送钱添袄。带着火走别回头,日子越过越有。”
新年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团圆喜乐,每一颗心都找到回家的路。在有机会回家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和家人团聚,不要因为任何事情任何理由。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个家,再也没有办法团圆;那条回家的路,永远都走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