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尚未暴露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我不知道别的高中女生是否和我一样,觉得“花季少女”这种说法是错误又可笑的。
因为身体发育所以食欲旺盛,胳膊和大腿根部的赘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荷尔蒙的古怪升降让脑门上鼓起的红包此起彼伏,更别提还要穿样式松垮又难以用少数字描述清楚有多丑陋的校服了。
少林寺橙可以把再美好的少男少女都衬托地脸色发蓝,这是毋庸置疑的。
还好我昨晚痛下决心用剪脚趾甲的剪刀给自己剪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斜刘海,现在它有些别扭地贴在我的左前额。
不然我怎么有勇气面对开学第一天啊。
更何况还要见罗爵。
一个暑假都没见面了,虽然每天都会通超长的电话,从早上父母刚踏出家门就开始,中间哪怕不说话也不尴尬,晚上就聊MSN。
但他的样子终究是有些模糊了,记不清高清版本的他是什么样子了。
只记得他的鼻子很像小博美,不对,眼神也很像。
进这所高中的第一天,长得像一支圆规又特别喜欢踩着细高跟鞋用外八字走路的物理老师慢腾腾地走过来,对我们所有人挥挥手说:
“大家排两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快点,不要浪费时间。”
我一向不太擅长这种事,因为在刚刚短短的十分钟里,我也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已经和周围顺眼的同学开始闲聊打成一片。
我就这样被推搡着,来到了队伍的末端。
这时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他站在队伍外,似乎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但没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队末,很自然地站在我的身旁。
我努力让自己脸上不要流露出过于激动的表情。
冷静冷静,不要像个花痴一样啊。
如果能和他做同桌就好了,我愿意让自己期中期末考试都考很烂,神灵,我是真心实意的,拜托拜托。
突然,我前面插进了一个短发身材又极为瘦弱的女孩子,她似乎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
好吧,看来是我自己刚站的离前面那个女生太远了。
这下好了,我要一个人坐最后一排了。
我绝望地推了推眼镜。
圆规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大家依照顺序一对对坐进教室。
就要轮到我前面的短发女生,那个男生外加孤单的我的时候,突然有个说话充满东北味儿的女老师在走廊另外一头叫着圆规。
“梅儿!你们内教室里多不多椅子!”
我猛然感觉有人拉起我的袖子往前走,我抬起头,看到是那个男生。他就这样直接拉着我进了教室。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坐下,又对我很快速地说:
“快坐下来。”
他帮我拉开椅子。
我听见教室门口圆规的声音又细又尖在说:
“呀!你一个人啊!喏,第一排最中间有个加座的。去吧去吧,快点。”
“可是老师,刚刚...”
“快点呀。来来来,我牵着你进去总好了吧?”
那个女生拖着步子坐了下来,坐定以后又回头朝我们这里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就像是刚闻到被雨水打湿从脚上脱下来的臭袜子一样,充满厌恶。
旁边的男生已经把课本都放在桌角了,我看到封面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罗爵。
“恭喜各位。你们在前两个礼拜的摸底考试成绩都不错,能够进到这个提高班。不过在正式开始上课前,我要和你们说清楚。每次学期期末考试排名倒数第一的必须被踢出这个班级,而普通班成绩优异的同学,会被替换进来。”
到底是提高班呢,我以为大家都会窃窃私语一阵发表一番评论,可是班级里却鸦雀无声。前面的男生把背挺的更笔直了,好像战争就是一秒前被宣布开始了一样。
无聊,荒唐。我在心里翻着白眼。
寂静突然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大家都把目光移到了声音源头:我往左边一看,罗爵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在拆一包奥利奥饼干,然后掏出一块扭开,把有夹心的那一半有声有色地塞进嘴里。
“上课不要随便吃东西!”圆规抄起桌上的一个粉笔头向他扔过来,然后就踏着高跟鞋离开了教室。
罗爵对我咧嘴一笑,问我:“你要吗?”他把那一半没有夹心的饼干递给我。
我看着他牙齿上沾着的巧克力,笑出声来,点点头,也塞了一块到自己嘴里。
“我叫罗爵。”
“我叫斯嘉。”
那个学年感觉过的特别快,所有的函数古诗和单词都已经模糊,现在回忆,只记得上课的时候我和罗爵手肘刚刚好的碰触。
我记得学年结束的那一个月,晚霞特别的美,让人总是忍不住驻足,想要用肉眼记住难以描绘的颜色。
“妈,今天是家长会,你不要忘了哦。”
我出门前特地对在阳台浇花的母亲提醒了一下。
我和妈妈还有外婆三人同住,但偏偏我觉得自己才是这个家里最靠谱的一个,总是免不了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摆出一副老阿妈的样子。
妈妈是心理分析师,至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我每次想和她探讨一下弗洛伊德的时候,她就总是支支吾吾想要岔开话题。
外婆总是身上充满色彩,爱穿颜色鲜亮的灯笼裤,有些灰白的头发烫卷剪到耳朵这里,倒是十分时髦的。
家里被她们两个弄的格外明艳绚丽,就没有一处是单一的色调,哪怕是客厅那个深灰色的沙发,在我还没欣赏够的时候,上面就已经铺上了五颜六色几何图案的靠垫了。
“啊!是今天?哦哦,诶对了,你是几班来着?”
“一班啦!”外婆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淡紫色的小茶杯。“这你也能忘记哦,吃不消你。”
妈妈吐吐舌头,没错,她经常会有这种少女感很足的举动。
“最近太忙啦。抱歉抱歉!”
“那个委托怎么样了?”外婆轻声问到。
“有进展了,放心吧。”妈妈拨了拨自己卷卷的头发。
“我出门啦!”我背起书包对她们喊了一声。
“路上小心!”
她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手对我随便挥一挥。
晚上有家长会,我和罗爵约了一起去打羽毛球。
“那张DVD你看了没?”我们一起气喘吁吁爬过天桥到那个肚子圆滚滚有点谢顶的男人那里去淘电影碟。
“我看了,还好啦。”
“你真的看了?”
“看了呀。”
“骗我吧,真看了你肯定打我,那是下水道美人鱼哎。”
“你以为上次你骗我看两女一杯以后我还会信你嘛?”
“哈哈哈,话说CSI出了新的一季了。我们今天去看看有没有。”
“嗯嗯好!对了,灵异第六感你看了么?”
“看了。”
“你有没有哭?就是小男孩在车里和他妈妈承认自己能看到有的没的然后他们说到外婆的事的时候,我哭死了。”
“我是男生好吧,哪那么容易哭啊。”
“肯定骗我!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哭了,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没有。”
“求你了,拜托,我是你好朋友哎,承认一下没事的。”
“真没有...”
“其实哭了吧。”
“...”
“我就知道!是不是感动到大哭啊。”
“就一下下好吧...”
我们笑着在谢顶男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挑了七八张DVD,罗爵照例抢着付钱,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个捏成小团子的纸币展开,再递给老板。
天空的颜色照映在他的侧颜上,像是要吞噬掉他的鼻子一样。我心里突然漾起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我会马上失去他一样。
要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一个人的侧颜能比得上罗爵,我很想拿手指轻轻戳戳他的鼻子,然后亲吻他的嘴角。
我的羽毛球水平很糟糕,不停捡球,大汗淋漓。
我站在镜子前,扯掉发圈,看着自己。
下巴上几个红色的凸起,鼻子怎么那么大,像个糯米糍一样黏在脸上,本来就是单眼皮,被这副无框的眼镜一遮挡,眼睛更加像饼干小鱼一样,毫无生机可言。
“花季不应该是最美的时间段嘛...为什么我这么难看啊...”我喃喃自语,脱掉眼镜,努力瞪大眼睛。
“你不难看啊。”罗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边,口气温柔。
我微微一笑,戴上眼镜,由衷地说:“真希望自己快点25岁,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头发留长,穿小黑裙,走路飞快,从来不笑,我要去学法语。”
“你个傻瓜。”罗爵拿球拍打我的头。
突然“啪”的一声,他手上的佛珠突然断了,珠子散的到处都是,我们慌乱蹲下身子,珠子各种弹跳。
打完球,我们照例一起沿着那条有很多雪松的路一起走回家,路的尽头是我要坐的公交,而罗爵的家就在公交站头后面,是这里唯一的一栋高楼,略显诡异。
“其实今天我还蛮怕回家的。我觉得我这次考的不是很好,我妈应该会给我很大压力,她想让我现在就出国念高中。”罗爵突然说。
“应该不会的,你不要多想。”老实说,在家长会上公布成绩这种事,也就圆规做的出了。
“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刚刚佛珠又断了...”罗爵低下头。
“如果我被踢出去了,你还会见我吗?”
“当然!呸呸呸,不要咒自己。”我推了他一把。“再说了,上次期末考试不是也没人被踢出去吗?”
“那次是圆规大发善心,而且那个家伙的爸爸是物理办公室主任。这一次就说不准了。”
我们俩都有些闷闷不乐,气氛变得古怪。
公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窜到我跟前。
我感觉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只好上了车,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拜拜!”
我听见身后罗爵的声音和公交车关上门的声音融合,和仲夏独特的气味一起,成了十五岁的我最深刻的记忆。
回到家,还没开门,我就听到妈妈和外婆的声音。
“不会吧...我觉得她应该不会的...我每天都偷偷观察着呢,她和我们长相都不像。”外婆说。
“可是今天这事,你怎么解释呢...”
“巧合!”外婆总喜欢下完判断以后拍一下手。
“她也正好喜欢那个男孩子,我知道...”
我打开门,外婆和妈妈慌慌张张地一起从位子上弹起来。
“家长会怎么样?”我看着外婆钻进厨房,妈妈在包里翻着东西。
“你考得很不错,英语和语文都是全班第一,除了数学不太好。”
我松了一口气。
“罗爵呢?他考的怎么样啊,你和他妈妈说话了么?”
我知道罗爵的妈妈非常不喜欢我,有一次我和他电话到半夜,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呢,那头突然没声音了。
“人家读书比你聪明,有这个闲心打电话,就你现在这样,你比的过人家么。”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个冷静低沉的女声。
然后电话就被摁掉了,留我一个人在被窝里瞪着眼睛。
“他妈妈没怎么理我,也没给我看他的成绩单。不过你的成绩单下来的时候,她说,你真是好福气,女儿成绩那么好。有点阴阳怪气的。”妈妈说。
我躲进房间,思前想后,很想打个电话给罗爵,又不敢。
不过几天以后,暑假正式开始,罗爵还是像没事人一样和我聊这聊那,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我们从来不会主动谈考试的事,相反,我们总是一起看不惯周围那几个上美术课还要偷偷闷着头做辅导书的男生,他们习惯把运动裤束在校服衬衫外面,系得紧紧的。
“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连辅导书都要那么认真包上书皮。”
是啊,在这个古怪又老气横秋的班级里,只有罗爵是懂我的那个人吧。
所以今天,长长的暑假过后,想到又要见面了,内心一阵难以形容的紧张。
可是圆规顶着新剪的锅盖短发把新书都发完以后,我还是没见到罗爵。
我感到奇怪极了,不是昨天还好好通话的嘛。
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到公交车站,心中却满满都是罗爵。
他的生日在七月底,我还给他买了个小礼物,是一支钢笔,我在上面刻了他名字的拼音。
我转身走向他家那栋诡异的大楼,现在这时间他妈妈应该还不在家。
我犹豫了很久,上上下下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摁了门铃,我盯着门口鞋柜上罗爵的篮球鞋发呆。
门开了,罗爵站在我面前。
“嗨!”我咧嘴对他笑。
他微微扬起嘴角,但没说话。
“你怎么今天没去学校?"
"你生病了?”
他低头不说话。
“我已经不是一班的人了,昨天晚上教导主任打电话给我,他说我这个学期开始进九班读书。”
我回到家,我径直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我用手背抹走眼泪。
难以相信。
开学已经一周了,身边不再是罗爵。
新同桌是九班过来的鼻子扁扁的女生,她写一手好字,也喜欢拉着我的手一起去厕所。
可她再乖巧可爱,也无法与我讨论波兰斯基,无法和我一起编写化学老师为主角的小电影,也不会和我上课传字条,更不可能一起交空白的物理辅导书上去,被圆规赶出教室去操场上溜达了。
其实我最喜欢和他一起在操场到处乱走,一角的体育老师一手的防滑粉,一拍手,空气像撒满糖霜一样。
我们像是走在一片粉雪之中,此刻哪怕我摔倒在地,或者被篮球砸到,我也会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眼泪更加汹涌了。
最最让我难过的是,今天罗爵在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在公交车站,他垂着眼睛对我说: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我...我最近实在太不顺利了...我妈身体也一下子不太好。而且见你...会让我,更难过...”
他并不看我。
“也许,我们都应该忘记对方,重新开始。”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抬头很快速地看了一眼呆滞的我。
“诶!小姑娘!你走不走啊!我要关门了哦!”公交车司机不标准的普通话突然响起。
我的心砰砰跳着,不知自己是怎么迈着沉重的双腿爬上公交车的。
“拜拜!”
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和那晚一样,伴随着车门关上的声响,哪怕我再不情愿,也自然而然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
也许每个人的花季,都是有着难以名状的痛苦和秘密吧,我安慰自己。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被赋予的特殊使命,我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