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故事集第⑤篇
文 | 京Z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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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老,情难绝
01
“病人6月7日住院,发烧39度,高低烧交替,用了泰能、马斯平等抗生素,血液中3系指标不太好”
“病人6月20日血小板掉到18,期间骨髓穿刺2次,发现嗜血细胞,通知我们嗜血细胞综合症确诊”
“病人现在的情况紧急并且极其复杂,用药方面很矛盾,使用化疗来控制噬血细胞可以改善血小板水平,但是免疫力下降造成多处感染,不使用化疗则嗜血细胞综合症恶化。”
漆黑的医生办公室里,主任医师王欣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缓慢的从左移到右,并不时传来手指在纸上画横线的声音。
陈小民左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右手拿着一个手电筒正在一字一顿的看老伴儿张红的病例,为了不漏掉一个字,他每读一个字,就按住一下,努力记住那些生涩的医学名词。
过了60岁以后,陈小民发现自己渐渐看不清楚报纸上的小灰字了,有时候看久了,眼睛又酸又胀还头疼。老伴张红给他买了这个放大镜,她知道这个倔强的老头肯定是不会带老花镜的,要是给他配个老花镜,他一准一跺脚,气的拍桌子:“拿走拿走啊!老人才带老花镜,我没老!”
陈小民一直不服老。他是建国前的老兵,年轻时参加过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解放战争,他是重机枪手,负责在步兵冲锋时提供火力掩护,14岁参军,15岁就能熟练操作马克沁重机枪,那可是当时中国陆军火力最猛的武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一辈子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而惟独这一次,面对老伴张红突发的病,他怕了。
他弯着腰,踮着脚小心翼翼按下医生办公室的门,露出一条小缝,探出头观察走廊是否有行人,确定没人后,他赶忙从门开的小口里钻出来,挺直腰背,若无其事的往老伴儿的病房走去。看了这详细的病例,他心里有了个数。脑子里反复回旋着:“嗜血细胞综合症”这几个字,一路走一路想,时而摇摇头,时而又点点头。
本来在儿子的安排下,和张红去泰国溜达了一圈。结婚65年,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出国。刚回来第二天晚上两人遛弯儿,张红就开始走路上不来气,吃不下饭,做梦说胡话,陈晓民看着心里急,他一晚上不敢睡,隔半小时就给张红测体温,刚开始37度,后来连续测了两次都是39度,一会低烧,一会儿高烧,他最后一次测在灯管底下费力的看到水银柱到了40的时候,他一个机灵赶紧下床给儿子打了电话。
6月7日住院,转眼已经大半个月了。张红没有醒过,只有一次朦胧地睁开眼,陈小民赶紧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她呜咽了两句,眼皮又耷拉下来。她问儿子啥情况,儿子说就是感冒发烧,养几天就能回去。
但眼看着每天又多出了好几瓶药,医生护士每天都查房好几次,陈小民心里着急,就决定自己去主治医生的病例上看一看。
“病人现在的情况紧急并且极其复杂”,明眼人一看大概就知道了这意味着张红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这个道理落在别人身上陈小民都懂,可唯独这个人是张红时,他不懂,或许是不愿意懂。
走到病房门口,抓住拉手,正要下压。他从窗户看到了张红的脸,此时,她睡得好了一些,不那么狰狞了,在打上杜冷丁之前,她浑身抽搐,四肢硬的就像冻上了一样,嘴往右歪,眼睛向上斜,大小便也失禁了。那个活泼开朗,一生都有洁癖的老伴,如今,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形如枯槁,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陈小民想起生病的前夜,张红还在念叨他为什么去了厕所不冲,为什么酱油打开盖子没盖,把肥皂碰到了地上不捡起来,念念叨叨。她念叨了一辈子,如今却再也无法说话了。为了插管,她的喉咙被割开。她意识偶尔清楚的时候,也只能用摇头和点头来表达她的想法。从喉咙被切开的那一天开始,陈小民再也听不到张红特有的江南水乡女孩柔暖的声音了。那如山泉入口,如清风拂叶,如指绕青丝的声音伴随他入眠60多年,他常在她的念叨中渐渐入睡,内心出奇的安稳。
02
1950年。
4月13日,中国颁布第一部法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11月4日,中国参加抗美援朝战役。
这年,参战前夜,陈小民十八岁,娶了来自南方的十六岁的张红,人唤大红。
陈家穷,只有一处草房,为了结婚爹妈凑钱买了辆自行车,包了20块钱算是彩礼,陈小民骑着自行车把大红接回了家,家里来了几个亲朋好友,喝了点小酒,这婚就算结完了。
新房土炕上,昏黄的小油灯发出暖光。红褐色四角桌上,一盘瓜子,一盘喜糖,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两杯自酿的高粱酒,张红娇羞的坐在桌子一角,身上还斜系着拜堂时的大红花。这是陈小民第二次仔细的端详眼前这个姑娘,她眉梢眼角都秀气,声音笑貌都温柔。他忍不住咧嘴傻笑,大红眼睑慢慢抬起来正对上了陈小民弯成了月牙的眼。东北冬日的夜,格外寒冷,几声远处的狼嚎叫回荡在山谷之间。新房灯光渐暗,月光洒进冬日的窗户内,洒在一片银白,照得两个人的脸红扑扑。
第二日一早,陈小民就要去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了。大红在在村口送他,陈小民看着她亮闪闪的大眼睛,轻轻的抱住了她。然后把兜里的《结婚证书》掏出来,把男方的一页撕下来叠好揣兜里,剩下的交给了大红。
“夫妇有互敬、互爱、互相帮助、互相扶养,和睦团结,劳动生产,哺育子女,为家庭幸福和社会建设而共同奋斗的义务”大红看着后边的字发呆,对于16岁的她而言,她还没想过家庭,她只知道,这个人将来要和自己睡一个枕头睡一辈子。
陈小民背着包往车上走,大红追上去,递给他一个褐色的小包。他打开小包,里边是两个用红线绑好的头发。里边带着一个纸条:依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问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陈小民泪水涟涟。
03
从6月21日12点开始,大红的心率到了160分上下,随后开始急剧下降,陈小民看着数字一点点往下跌,赶紧急的赶紧按下铃,医生来了开始忙活,心肺复苏,打强心剂。他在门口看着,这个平日硬朗的女人,被电击的整个人都从床上腾空了起来。
如今她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浑身插满了管子,像一个被虐待的布娃娃。
“不然咱不看了吧。”陈小民眼眶里都是泪,跟坐在门口的儿子说。
陈小民儿子先是震惊,随后说:“爸你决定了吗?”因为张红的病,儿子在医院已经砸了30多万,能借的都借了,他已经不知道再去哪里找钱了。
“你跟我唠点实在的。你妈这病有没有治?”陈小民拖着僵硬的双腿坐到了儿子旁边。
“医生说,基本治不了了。现在就是在延续妈的生命。”
“延续生命是啥意思?就是这么拖着多活个几年是吗?”陈小民有急着追问。
“不是几年爸,医生说现在情况比较危急,可能就是几个月的事儿。”
陈小民噌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个月的事儿?咱们在这里花这么多钱,不是为了让你妈好了,和原来一样吗?难道是在这里等死呢?”他想到了老伴儿会瘫痪,会不能自理,会成为植物人,但唯独没想过,会死。
他脑袋里好像进了一只苍蝇,嗡嗡的叫个不停,他整个人想往后仰,后脑特别重。他用手用力的敲了敲头,努力缓过神儿。
他走回到了大红床边。大红又一次在死亡边界线上被抢回了一次,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努力的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陈小民,近乎请求的想表达着什么。他拿出他的老年手机,把手写笔递给大红。然而大红的手已经没有力气,连抬都抬不起来。
她又合上眼皮,虽然是轻轻的,但却是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气,轻轻摆了摆头。
她是不是在告诉自己她想放弃了。
陈小民坐下开始思考,人活着,是能活多久重要,还是生命的尊严重要。如果是自己现在是张红,自己愿意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忍受痛苦,这么艰难的活着吗?大红生前是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在连大小便也无法控制,身上由于躺的时间太长,一片片的红斑,她那么爱美的人心里是不是很绝望?
大红躺在白色的床上,被呼吸器罩住,被管子插入,被液体灌满,眼角流出细细的一道泪痕,“这种活着的痛苦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陈小民想着,眼泪往下簌簌的掉,掉在了张红满是针眼的手臂上,他觉得心疼,他觉得张红这一辈子承受的痛苦都没有生病的这半个月痛苦。
04
“医生我们不治了“小儿子跟查房的医生说。
医生看了眼问,”你确定吗?你说的算吗?你敢做这个决定吗?”
连续三个问题让他很是尴尬,这就像在送自己的妈妈去死一样。他张不开嘴。
传统观念里,做儿女的,让生病的父母死在家里就是不负责,而在医院却理所应当 。
陈小民应,“对,确定。”
“好的,那你们家属一会儿过来签个字。”医生低下头翻了翻病历本。
签完字以后,呼吸机,监测仪,穿刺包,输液瓶,引流袋,吸痰管等维持张红活着的设备都被护工撤下。
陈小民握住了爆青筋的张红的手,轻轻的说:“我带你回家了。”
05
张红去世后的1个月后,陈小民在一家社区医院便成了一名临终关怀师。这里的病人多数已经是在医学上无回天之力的病人,在这里医院采取的是姑息治疗,并不延长病人的生命,也不缩短病人的生命,而是采用舒缓治疗,缓解病人的疼痛,让他们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走的舒服一点。
陈小民在这里和老人聊天,晒太阳。他是这里最老的志愿者,他曾送走过才3岁的孩子,也曾送走过比自己还大的100多岁的老人。
生命的本质就是走向死亡,人们习惯规划生,却从不规划死。
之所以来做一名临终关怀师,源于一张纸条。
他在书房里发现了张红留给自己的字条,“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让我平和地离开,不要抢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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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爷爷,你想老伴吗?”我拉开车窗,胸闷闷的。
“想,有时候太想了,想的我一把老骨头都受不住了。但是她一直活在我心里。我想,她其实是天上的下凡的仙女,路过人间帮我渡劫,现在时间到了回去了,我也不必等了,她不会回来了。”
“您和老伴儿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啊?”我问。
“每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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