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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人家,子女初长成,居住日渐拥挤,只好把屋子里农具和杂物清理出来,直接堆放在屋前空场上。从屋前过路的人看着,以为是堆没有人要的弃物。屋后人家便在左右两边山墙前延伸出两道高墙,连接我家屋后墙,并在南边的那面高墙留了两米宽的口,钉上木条门,一个院便成了,那堆杂物总算不用漫天曝在路人眼里,有了家主的归属。
那院里有几棵比屋还高的杨树、苦楝。一到春夏,天气晴好,屋后人家便常把木桌、木椅搬出来放在树荫下吃饭。饭蔬皆是农家平常,一家老小八、九口人围坐在蓝天白云的餐桌前快乐祥和的场景让我很是难忘。饭后也不着急收拾,大人们把凳子闪开点桌子,仍坐着,吹着风说一会子闲话。孩子们抬出竹床来,也放在树荫下,躺上去,睁眼是蓝天、白云、飞鸟,闭眼是风摇叶子”沙沙“,家人细语桑麻,不用多久,孩子们恬然入睡。
我坐在后门敞开的厅堂里吃饭,看得分明。母亲催我,快点吃,吃完了赶紧去卧房午睡。这正襟危坐的餐桌上,没有和风阳光的轻拂,没小鸟树叶的歌唱,只有母亲严肃的脸,饭肯定是吃不完了,丢下碗,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躲进奶奶昏暗的卧房里。人躺在箱子般严实的床上,定定的等着那个叫瞌睡的来寻,十天有九天是睡不着的。听着大人们已经睡下,我偷偷跑出去,搬个小凳坐在后面人家的院子里,听后屋家人闲话,跟竹床上的姐姐互玩辫辫子或者翻花绳,有时也能蹭得白云下的竹床躺一躺。
有人家从外地迁来,湾里分给的田亩颇少,她家母亲便把房前的空地开垦出来,种了四时菜蔬。担心人来人往过路会踩了菜,便在四周栽下密密的木槿。一到春夏,木槿浓绿,花开水粉。大朵大朵纱绉样的粉缀在密密的绿里,就是一个香艳的“院墙”。院里高低错落的各种绿,衬着白墙黛瓦的农家,简直就是艺术家笔下的一幅画,一幅本应该是我家堂屋里花钱买来贴在墙上的那幅画,却被那位母亲搬到这烟火人间,日日同农家吹烟一起袅袅升起。我常常以帮她家拔草为名,逗留不肯离。
关于院子,跟母亲讨要过几回,母亲总是说我傻得不着调,不予答理。我便自己动手。捡来竹棍、木棍插在屋前一圈树木之间,还跟人讨来凤仙花、夜来香的籽,种下去,也栽下了几株美人蕉。长是长出来了,活也活下来了,总觉得不像个院。到底是缺乏违挡出来的安全感和隐秘性,我既不能坦然地在花下吃饭,也不能在花前午睡,也因欠着耕耘与辛勤也品不到诗画的情怀。不久的一场暴雨,冲得竹棍、木棍荡然无存。
屋后的小哥指着他们家院内的那些杨树,苦楝说:“看,这棵我屋的,那棵也是我屋的”。他一脸笃定的表情。我亳不怀疑那些树的主人,因为树确实在他家院子里。
爷爷带我去村子后面的一处林子砍树条作柴火。爷爷指着那一片树林告诉我,这都是我们家的。我实在困惑,即没有我家的院围住又不在我家屋前,怎么可以鉴定是我家的?爷爷说,祖屋原本是在这儿的,后来重修时就选了现在的地方,祖屋拆了,这块空地就种了树。我说,这应该修个院围起来,别人自然就知道是我家的了。
那些年,我对于院的意义并不是十分清晰,单是觉多了一处与屋宇不同的风景和属地。
后来上了学,认了字,看了书,常会梦见屋前矮篱,木门”吱呀”。篱内梅花弄雪,梨花吐蕊,栀子凝露,月桂弄辉。醒来后问坐在廊檐下的奶奶:“我们家屋前为什么没有院?”奶奶说:“以前住的老宅是有院子的。院里还有天井、有书房、有耳房还有阁楼。天井中有一口大缸,里面养荷花养鱼。下大雨的时候孩子们坐在天井边的廊檐下看雨或用竹筒做的水枪吸天井里的雨水打水仗、追逐嬉戏。读书也不用出门去,院里有书房,家里请了先生。“ ”那后来呢?”我好奇这样的院子现在在哪里。“后来被你祖爷爷赌博都输掉了,连你祖奶奶也被他输给别人家。”我小小的心便怅怅的,院子围住的还有人生故事啊。
少年时读《红楼梦》,对于院子才有了更清晰的向往与喜爱。大观园内各式庭院的奇山异水,处处景物的巧夺天工,那里面的雅与趣、境与韵的建筑美,让人无不暇思绵绵。
若要在这众多庭院中挑一处最爱,我独喜林黛玉的“潇湘馆”和李纨的“稻香村”。
”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杆翠竹遮映。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后院有大株的梨花兼着芭蕉,得泉一派,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而下。”
“白墙、翠竹、石子路。”那布局,讲究的是一个静和雅。白、青、灰,着色素净。白的墙上黛灰的瓦,点缀其间只有青色的竹,剩下大片白的、湛蓝的远天。屋后是白的梨花和绿的芭蕉,剩下又是空旷的天。视野中这简净的留白让人觉得处处都是余地,心自然要广阔了起来。屋周细泉汨汨,日夜不息,似木琴琮琮,又若禅宗的密语。没有拥挤的杂树杂花纷扰,没有冗杂的俗音乱人心智,隔着红尘的喧嚣,完全是一片让人忘忧的世外仙境,人的浮躁显得多么苍白。想来,久住这样的庭院,人被风物景致所熏养,一定可以气定神闲。
“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几百株杏花,外面桑、槿、枳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的两溜青篱,篱外有坡,坡下有土井,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无边际。”
”泥巴墙、杏花、桑、槿、枳、土井、菜畦,”这样的庭院,烟火中几分诗意,温宁中几点柔情,这就是一户简朴又素宁的村中人家,让人没有隔膜的亲近感,完全是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故乡的模样,让红尘中挣扎久了,异乡漂泊倦了的人不得不魂牵梦萦。
古时女子都要裹足,一条几尺长的白布裹断了女子的足骨,也裹断了女子飞翔的翅膀,裹断了女子与世界连通的梦。足弓三寸小,走起路来细步轻摇,出不得远门。女子从出生到终老,几乎只能在厅堂里熬光阴,与厅堂外的世间几乎断了音讯。好在古人盖房讲究“天人合一”,“阴阳结合”,那时的房屋大体都带有院子。那一方庭院,就慰藉着女人的悲与苦、愁与寂。庭院连着自然,透着春夏秋冬的风月,她们便能通过院子品味四时不同,感受清风明月。或倚门观竹、或庭院赏花、或树荫下半展书卷、或柳帘下沉吟遐想……“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这院,便成就着女人悲风悯月的情怀,也装着女人一生的爱恨天地。
长大后,渐渐明白,我幼时的那个贫穷年代,整日苦作的农人没有那么多需要供养的闲情逸致,院的存在,若不是为了便宜收拾农具放置杂物,于农人似乎多此一举。大多数人家只是在房前的空地四周栽上一圈树木,作为属地的划分,也算是延续着古人“疏疏篱落”的院意吧。
与院子曾有过短暂的缘分。第一次随先生回老家见公婆,只见三面屋宇,一面小山坡围成的院子有二、三百多平米。屋前铺二米宽的钢砖路。半米高的砖墙在院中围出一大片菜园,蓬蓬勃勃地长着黄瓜、豆角、辣椒、南瓜、茄子和玉米。菜园东北角有棵高大的老梨树,枝叶披拂,树下有口井,井台苍润。菜园西南有棵粗壮的核桃树,紧临南边的二层小楼,茂密的枝条若一柄大伞挡住楼的风雨半边。东面山坡野生出密密的花椒、五月槐的枝条,枝枝缠满金银花,乱香袭人。山坡顶上的山楂、苹果和杏挂着果。正值盛夏,人站在院中,浓荫坠地,一阵阵沁心的凉。
这样的院落于北方孩子是稀松平常,于我,却是一份惊喜,一份惊奇。多少年的梦境就出现眼前,我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片叶,大口呼吸每一棵植物香。我暗想,等明年春天回来把院里种些茉莉,栽几棵桂。那年秋天,婆婆去世,公公随着进来城里住,乡下的院子就此荒废。
院,隔了红尘的喧嚣与嘈杂,关着俗世的慌乱与动荡,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院是时间与空间、善变与恒久、虚与实的最好诠释。
《增韵》上注:“院,有垣墙者为院。围起来的空地叫院。”这个解释让我觉得像攻城掠地占有的意味。一块空地,没有被围就还是大家的地,随意可观的地。一旦被围起来,围成一个院,就属于私有的领域,宣告着不可随意性,昭告着它的私密性。
院,没有屋的严紧与密实,是屋宇延伸出来的一方接天地与人间烟火的空地,或砖石、或土、或篱或竹木围成。因其半开放性,可以自由地纳风纳雨纳阳光,又有其私密性,划地为王的不可随便入侵,又有其风雅性,揽天地间的一块风月入怀,满足一颗浪漫的心。
有了院的调和,屋与自然的关系便少了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硬。一座房屋从顶到墙基,都是一片连着一片,形成一个整体的严实,是一种完全把风雨阳光隔绝在外的严实。而院的坦荡,让坐在院里的人,抬头便是月白风清的诗意,低头既是烟火红尘的安宁与温情。院的半露半掩,仿佛“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支夭桃斜漫出院墙,香风,粉雨,春色旑旎地暗袭着路人,欲窥其全貌又被半截院墙遮挡,只能暗自揣度,那院里一定是春和景明,桃夭夭而灼灼其华
院,又像是一道虚掩的门。人其行间,风光,声响,隐隐约约地从墙上边投射出来,扰着过路人。仿佛隔着”门缝“窥,看又看不清,听又听不明,断断续续又不请自来,欲说还休,欲拒还迎。还真是“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內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院,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幕帘无数重“、是“牵牛延蔓绕篱笆”、是“远山灯火秋梧下,碧波翠竹寒烟中。畦园百花叶枯后,见只野菊沐清风。”是“不知庭霰今朝散,凝是林花昨夜开”的四时变化之美。院,是隔着红尘一方静好,也是围着世俗的一方安宁的恒定之美。
院,可大可小,可方可圆。或种蔬栽植、或长草养花。春天,花香鸟语;夏天,浓荫坠地;秋天,霜红满庭径;冬天,瘦枝枯藤挂琉璃;哪一般不是美景?
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世,人被各种使命牵扯着奔行。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身的疲惫,推开一扇院门,院盛清辉,家人闲坐,如何不心生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