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梨下午从韩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蓝桑正靠在办公室外墙上抽烟。她慢吞吞地吐着烟圈,眼神悠远,姿态懒散,嫣红的嘴唇血一样。
黎梨顺着蓝桑的视线望过去,望见渐没的夕阳,晕黄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小城风光。
她又扭头看向蓝桑,蓝桑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转了一下头,眼神飘在她脸上,似是看到她了,又似是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黎梨看出她没有交谈的欲望,但出于礼貌,还是朝她点点头。
想来也是韩老师的学生吧,都这个时间了,看得出韩老师对这个女孩也是十分关心的,不然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下班时间把学生叫过来。
想到这儿,黎梨心里冒出一丝敌意来,她原以为韩老师只对她这么优待的,于是再次转过头去找那女孩的身影。
只见走廊尽头韩老师的宿舍门打开,他低头和那女孩交谈两句,言笑晏晏的模样,接着他和那女孩一后一前的进了宿舍,“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她的视线被隔绝了。
下楼没多久,她爸爸就开着车来接她,路上她爸爸一直问,最近学习怎么样、觉不觉得吃力、需不需要再给她多找几个补课老师,毕竟上了高三,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尽管黎梨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她爸爸妈妈对她寄予厚望,总是说多好都不算好,除非考上清华北大。
好像全中国除了清华北大就没别的学校似的。
黎梨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教诲,一面不置可否一面又觉得厌恶不堪。爸妈都是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别人都以为她爸妈多么宽容多么通情达理,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多么虚荣多么狭隘。
她多想自己一点都不像他们。
她爸爸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都没听见后座有回应,张口叫了她几声:“梨花,听见爸爸问话没?”
梨花是她的小名,家里亲近的亲戚都还这么叫她。
黎梨答道:“听见了爸爸,最近的学习都没问题的。”怕他再问下去,又补充了一句:“韩老师的数学课讲得很好,他让我跟爸爸你和妈妈问好。”
她爸爸点点头,语气十分欣慰:“我没看错老韩,当初喊他回来教课,图的就是有个照应,如今看来当初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黎梨也点点头,才想起爸爸看不见她的动作,顺着他的话说:“爸爸总是做正确的决定。”
她爸爸笑了笑,胸腔里满是愉悦。外人追捧他这个教育局的一把手,话说的再怎么好听,到底比不上妻女的称赞听来熨帖顺耳。
隔天黎梨又去韩老师那儿补数学,竟再次碰到了蓝桑——那个嘴唇嫣红眉目精致的女孩。她只看上一眼,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又忍不住比较,黎梨心想自己长得也不差,虽然比不上眼前的女孩令人惊艳,但就凭自己教育局局长女儿的身份,谁见了她不称上一句“清秀佳人”。又不自觉觉得气馁,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远看像一团雾,走近了看又是一片漆黑。
蓝桑双手插进校服裤子口袋里,走到黎梨身旁站定,漆黑的眼睛对准她:“为什么盯着我看?”
意识飞速回流——
黎梨掩饰性地别了别额边的碎发,声音都局促了几分:“不好意思,你长得太好看了,一时看呆了。”
蓝桑嗤笑出声,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如此直接。
黎梨更不好意思了,脸上绯红一片,站在原地似乎都要冒烟了。
“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进去了。”她指指宿舍门,“待会补课就要迟到了。”
蓝桑的眼神闪了闪,问她:“你一直都来这儿补课吗?”
黎梨点点头。
“补了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吧。”高二上学期韩老师就开始给她上课了。
“那你们……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黎梨抬头看她,眼神很疑惑,“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蓝桑知道自己误会了,她轻咳两声:“我的意思是你和韩老师的关系好吗?他对你像对别的学生一样疏离吗?”
哦,黎梨摇摇头,韩老师对我很好,他人很温柔的,我有不会的题去请教他,他总是很耐心的。
蓝桑闻言朝她笑笑,没再说什么,朝她摆摆手就走了,走到半道忽然回过头叫她:“喂!”
“我叫蓝桑。”
黎梨拉门的手一顿,也转过头,回应她:“我叫黎梨。”
蓝桑的笑容更大了,嫣红的嘴唇咧开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夕阳的光辉照在她脸上,整个人油画一样。
黎梨看在眼里,觉得蓝桑的笑有种凄艳的美感。
美得惊心动魄。
二、
拉开门走进去,韩老师已经泡好茶等着她了,见她进门,正替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韩老师好。”
“坐吧。”韩长洺把泡好的茶推向她,“这是你爸爸送我的茶,尝尝味道如何。”
黎梨抿了一口,“味道很好呀。”眼睛不自觉地就去找韩长洺深邃的眼眶。
她觉得韩老师很帅,不是寻常的小家子气帅哥,是军人的那种帅。是英气,是高大。而且韩老师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多呢,虽说总与爸爸兄弟相称,但不过是同门师兄弟罢了,中间隔着好几届呢。
听说政治老师跟她妻子就是师生恋,校园里的女生都觉得顶浪漫呢。虽然个个嘴上不说,但黎梨知道,那些长相出挑但学习不好的女孩有事没事儿就爱找韩老师,说是请教韩老师,实际都打着居心不良的旗号呢。
她就不信韩老师这么聪明的人会看不出来。
韩长洺清朗的笑声从身旁传来,黎梨发觉自己又发呆了。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盯着别人就发起了呆。
韩长洺也不在意,吩咐黎梨取出之前布置的试题,戴上眼镜就认真地给她讲起了题。
啊,韩老师又换了一副眼镜。
黎梨从侧面盯着他崭新的眼镜边框,纤细的金丝边框挂在耳朵上,真是斯文,又帅气。
更像那帮女同学口中的“斯文败类”了。
黎梨窃喜,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韩老师因为爸爸的关系本就与她亲近,可她胆子太小了,一步雷池都不敢越,要不然韩老师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但蓝桑的出现,蓝桑怪异的举动、蓝桑魅惑的眼神,让她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胆子于是大了起来,问韩老师:“韩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呀?”
韩长洺从试卷里抬起头,眼神莫名,笑着问她:“梨花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呢。”
黎梨望向他,眼神很专注,“忽然就想问了。韩老师你英俊又有学识,名校毕业事业有成,怎么一直都没有女朋友呢?”她其实想问“怎么一直都没结婚呢。”韩老师毕竟快要四十了,一直孤家寡人,外人看来总归是怪异的。
韩长洺笑出声:“看来梨花也嫌弃我这个老单身汉了。”不等黎梨澄清,他继续说道:“我没有女朋友,不代表我没谈过恋爱。不结婚也不代表什么,老师只是不愿意将就,所以一直等待着、期待着遇到真正的灵魂伴侣。”
他的眼神很落寞,黎梨觉得自己今晚既莽撞又粗鲁,真是一点都不像她。
别人怎么说韩老师都好,她心里知道韩老师是个好人就够了,况且韩老师有了女伴,她们这些女学生无论如何都是要避嫌的。那样的话,她还怎么隔天就来找韩老师补课、听他讲话呢。
以后再也不问了。
出门前,韩老师出来送她,她还是没忍住问了蓝桑的事儿:“韩老师,我这两天看见一个女孩儿也来找你补课,她是你的什么亲戚吗?”
韩长洺语气平淡地像谈论天气:“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数学一直不好,这不快高考了,我就趁着给你补课的间歇也给她补补。”
原来是这样。黎梨朝他挥挥手,道完再见后就离开了。
那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蓝桑。
过了好几周,她终于忍不住问韩长洺:“韩老师,您的那个远房亲戚不来找您补课了吗?我最近一直都没瞧见她来着。”
韩长洺的神色隐在茶水冒出的烟气之后,似是感概良多:“最近一直跟她家里闹脾气来着,也就不常来我这儿了。”
许是黎梨脸上的疑惑太明显,他又补充了两句:“那孩子本来就不怎么爱学习,估计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黎梨哦了一声,也就没再多问,心中对蓝桑的好奇又增加了几分。
真是个像雾一样的女孩呀,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她隐隐地想,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儿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许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三、
没过多久,高三第三次联考成绩放榜,黎梨转身又投入紧张的学习中,黎局长对她的耳提面命从最初的一天一次到一日多次,她不胜其烦但又无可奈何,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她烦的是她那个牛皮糖一样的混混男友,威逼利诱都用了却还是怎么甩都甩不掉,她最近想起这事儿就悔不当初,怎么就不长眼地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她生平最讨厌麻烦,爸妈就够她烦的了,还有这一堆练习册!
黎梨快速地拉上书包拉链,颇为不耐地出了实验班的教室,先往楼下张望了一阵儿,果然——她的前男友又带着一帮人堵在门口。
她飞奔下楼,“前男友”几个字像是嚼碎了廉价巧克力又吐在地上,黑乎乎黏腻腻的一滩叫人直恶心。
不过当务之急是应付她爸,上次她爸爸来接她的时候就警觉地问她:“门口那帮小混子是来找你的吗?”
当时她爸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车窗外那群朝他们停车的方向不停张望的职高学生。
黎梨戴着耳机正跟人聊天呢,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等黎局长叫她第二声,她才恍惚地抬起头说:“爸爸,你叫我呀?”
黎鹏调转车头,又多看了两眼校门口涌动的人潮,叮嘱道:“不要老戴着耳机,对耳朵不好。对了,这周末老师都布置什么作业了?”
……
下了楼她反而慢条斯理起来,这周末跟爸爸说了要到韩老师那儿补课,也就是说今天放学后,她有大把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麻烦”。
还没走到一中校门口,苏哲的小弟看见她就迎了上来,无比谄媚地对她说:“嫂子,阿哲哥去街边那家馄饨店等您了。”
旁边不时有同学经过,黎梨朝那小弟笑笑,眼底的不耐融进牵起的嘴角,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苏哲是她高二下学期时交的男朋友,也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候她因为校考退了一名,退到了年级第二,被她爸妈毫不留情地一顿批评。她爸爸每逢这种时候最常说的就是“我花这么多钱和精力培养你,不是为了让别人看笑话,说我黎鹏的女儿没出息的!”
她忍了很多年都没有顶撞过她爸爸一句,就是因为不想让妈妈伤心难过,可那次考试失利她心里也很难受,没人安慰她就算了,凭什么她要一直受这个气?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儿?
所以她泄愤似的撂下一句“那你怎么不再找个女人给你生个儿子?别一副我和妈妈离了你就活不成的样子!”就逃也似地出了家门。
一个人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黑夜的气息顺着夜风刮来,寒冷与恐惧的大手几乎掐住她不经世事的苍白喉咙。她越走越觉得害怕,更难堪的是,她黎梨长这么大从未这么狼狈过。
这样一来,走到闹市区几乎是必然的选择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多了几条尾巴——苏哲一行人照常外出“巡夜”,收收保护费什么的,见她一个瘦弱的女孩眼眶红肿,泪痕干在脸上,又是落单的一个人,自然就动了心思。不过不是苏哲本人先动了心思,而是他手下那帮小弟,他一向作壁上观,很少插手。
不过这女孩儿看起来倒是清高得很。
嘛,总是要吃亏的。
苏哲瞥她两眼,并不在意,两三个人已经围了过去。他转身就要出巷子,背后却听见一声闷哼——是老五的声音,接着就是那女孩冷静地质问:“你们的头儿是谁?”
“我是黎鹏的女儿,如果不想进监狱,现在赶紧滚!”
“黎鹏?谁啊?”
“这片儿没听过有黎鹏这号人啊?”
“……”
“哈哈哈!别是狗急了跳墙,以为随便说个人我们都怕呢。”
苏哲住了脚,转过身直直地朝她走来,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俯下身问她:“黎鹏,新来的教育局局长?”
黎梨看着他,一言不发,眼中的不屑说明了一切。
“有意思。”苏哲离她更近了几分,呼吸打在她脸上,十分暧昧地说:“我是他们的头儿。你觉得我会怕你吗?”
黎梨笑了,说:“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苏哲桀骜不驯的俊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盯着面前女孩故作镇定的面孔,他恶作剧地开口说道:“放你走当然可以,教育局局长的女儿我自然不敢动,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一直是颤抖的。
“你做我的女朋友。”苏哲挑起她的下巴,顶着寸头的笑颜在路灯下看起来格外迷人,“答应我,放你走;不答应我,我也放你走,但是……我的朋友们可能会不乐意。”他朝周围的人示意一圈,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一阵调笑叫骂声。
鬼使神差地,黎梨竟然觉得面前这个笑容恶劣的痞子很有魅力,抛开场合不谈,她竟真有股冲动——也许跟这样的人谈场恋爱会很有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哲,缓缓地点点头,下巴还支在苏哲细长的手指上。
“我答应你。”
四、
“当初是你答应我的,你忘了吗?”苏哲逆光坐在她对面,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黎梨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答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
苏哲砰地一声砸向桌面,猛地抬头看向她,“你觉得我是三岁小孩儿吗?你说分手就分手,让我的脸皮往哪儿搁。”
黎梨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像攀墙而上的藤蔓,死死地拽住眼球往下拉。她忽然伸出手捧住苏哲的脸,借力半直起身,凑在苏哲的耳边低声说道:“学校里有优秀的学长跟我告白,我拒绝了,说我心里有人,只是现在还不能跟他在一起。”
她说完后笑眯眯地坐下,对面的苏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开口问她:“那个人是我吗?”
黎梨没有回答,嘴角的笑颜像蜜一样灌进苏哲的喉咙里。
“为什么现在不能跟我在一起?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告诉你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时候?”
黎梨轻快地出了小餐馆的门,微风带起她裙角的时候,她回头站定,对苏哲说:“你现在走吗?我要去补课了,真希望赶紧高考完。”
苏哲也笑了,答非所问:“好,等你高考完。”
路上黎梨看了看表——十五分钟,原来这么好打发,应该早点这么做的。她不是不知道苏哲对她抱有期望,也许他还喜欢着自己,但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喜欢,有多少是出于被她甩了觉得不甘心,抑或者有多少是他那该死的大男子主义作祟,觉得跟他谈了恋爱的女孩儿就该对他死心塌地。她也不知道。
平心而论,她觉得苏哲不坏,虽然在职高上学,也在外面拉帮结派,但他本性善良,对人大方仁义,要不然就他那个傲慢自大的性格,也不会有那么多拥泵。不过这些她黎梨不在乎,对她来说,为自己挣一个远大前程,永远地离开这座小城远比谈情说爱来得重要得多。
望见头顶高远开阔的天空,夏天的气息悄然而至,她此刻的心情也像路边洁白的梨花一样,开得满是胸膛。
……
一路走入韩老师住的宿舍楼,走进大门,迈上台阶,不等走上最后一阶,她就听见走廊方向传来的争吵声——是韩老师的声音。她的脚步骤然嗒嗒嗒地加快了。
走廊尽头,蓝桑和韩长洺正在门口推搡着,韩长洺黑沉着一张脸,手上的力气逐渐加大。他可从没想过蓝桑这个女孩儿胆子竟然会这么大,闹出今晚这一出可真叫他意外。
他右手狠狠地拽着蓝桑的胳膊,左手揪着她的长发就要把她往屋里拖,可蓝桑今晚是做了准备来的,否则不会也不敢一个人来找韩长洺对峙。
她开始死命地尖叫,一边用牙去咬韩长洺的胳膊,楼下很快来了几个人——几个男生。他们身上穿着职高的校服,领头的人脸上挂着黎梨熟悉的纯真笑容。
苏哲。
他怎么会来?蹲在楼道里废弃的旧沙发后面,黎梨揉揉自己的眼睛,对于眼前所见感到既荒谬又震惊。
为什么韩老师会这么生气?
为什么蓝桑要脱掉自己的上衣,而她身上又有那么多青紫?
为什么苏哲一脸痛心和不忿?
为什么蓝桑要打韩老师巴掌,为什么韩老师阴沉着脸却一句话都不说?
此情此景,她有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可她却只是尽力地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更隐蔽地藏到沙发的背后——韩老师那样子可真叫她害怕。
她从没见过为人师表、高大帅气的韩老师脸上露出那样恐怖的表情。
待苏哲把蓝桑半背半抱地拉走之后,韩长洺站在楼上朝他们的方向凝望许久,半晌,他双手插进做工良好的西裤口袋里,迈着野兽般沉默的步伐,慢慢地下了楼。
往外走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这条承载了许多娇美女孩子小巧鞋底的走廊,长长的,恒久的,像年轻的肉体白花花地伫立。
可惜啊。
他的名单上要少一个蓝桑了。他带刺的蓝色玫瑰,即便遍体鳞伤,却还能这么顽强。
看来他真是太过仁慈善良了呢。
五、
天边的黑幕完全地落下了,月亮腰着优美锋利的身形,隐在混沌的云团之后,播撒的白光像被黑色面纱拢住了眼睛,影影绰绰地朝着地上的人儿卖弄笑容。
黎梨不远不近地跟在蓝桑一行人身后,不时听见苏哲气愤的声音传来,“人渣”、“人模狗样”、“犯罪”、“进监狱”之类的字眼。跟了不到几百米的距离,他们忽然停下了,蓝桑转过身,对着空旷的马路喊道:“出来吧。你都跟了我们一路了。”
没有人应答。
“姐,有人跟着我们吗?”
蓝桑朝他点点头,示意他看前方。
黎梨捏着自己的背包带子,亦步亦趋地从旁边的绿化带里走了出来。
“苏哲,是我。”
她赶忙补充道:“我不是故意跟着你们的,本来我也要走这个方向回家的。”
苏哲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忽然想到什么,问她:“你说要去补课,难道是去韩长洺那个人渣那儿补课?”
黎梨点点头,反问道:“韩老师怎么了?”
苏哲却一下急了,他仔细地扫视黎梨浑身上下,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这个畜生,让我再逮到他绝对把他打个半死!”
蓝桑叫他:“阿哲。”
“走吧,回家。”
苏哲低头看了一眼黎梨,欲言又止,但还是走到蓝桑身边,扶住她的手腕,两人转身就要离开。
“蓝桑——”黎梨对这个油画一样浓墨重彩女孩儿的好奇心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蓝桑面前,开口对她说:“我叫黎梨,我们之前在韩老师宿舍前见过,你还记得我吗?韩老师说你之前在他那儿补课来着。”
蓝桑盯着她,像是在回忆。
“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她挤开苏哲,代替他扶着蓝桑,“那之后我就总是想到你,想你是韩老师的学生,我还以为我们能交个朋友呢。”
蓝桑精致的眉头微皱着,好看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黎梨。黎梨也不甘示弱地回看她,视线中只觉得蓝桑洁白的面颊仿佛凝聚了月亮的光华,美得圣洁而脆弱。美的不似凡人。
她不自觉地离蓝桑更近了。
“你叫黎梨?”蓝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
她接着转头问苏哲:“阿哲认识黎梨?”
苏哲摸摸自己的鼻梁,没有直接回答,对着身边的小弟吩咐了几句,街道上转眼就只剩他们三人了,这才声音不甚清楚地说:“姐,梨花是我女朋友。”
“梨花?”
“梨花是我的小名。”黎梨说道。
蓝桑不甚在意,继续问道:“现在的女朋友?”
“当然了,姐!你看你说的,要不然那不就成‘前女友’了。”
蓝桑笑了,黎梨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瞪了苏哲一眼,对蓝桑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和苏哲的关系,要不然肯定早就跟你说上话了。”
她的视线在蓝桑和苏哲身上转了两圈,问道:“你们是姐弟?亲姐弟?”
“不是,”蓝桑瞥了一眼苏哲,眼神很温柔,“阿哲是我舅舅的孩子。我看他应该很喜欢你,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跟我解释。”
苏哲在一旁干站着,不耐烦地开口:“好了,你们俩别聊了,既然你们这么想聊天,要不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得了。”
黎梨心中的好奇愈盛,她扭头看向蓝桑道:“蓝桑姐,我能这么叫你吗?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咱们能坐下来聊聊吗?”
蓝桑点点头,说“好”。
黎梨跟着蓝桑姐弟到了他们常去的台球馆,周五的夜晚,正是人多的时候。台球馆的老板看起来十分年轻,应该同蓝桑苏哲关系不错,见他们来了也只是点点头,示意他们到里屋去,里面基本没什么人。
进入熟悉的环境,蓝桑瞬间便觉得疲惫。她脱掉鞋子曲腿坐在长沙发上,接着目光对准这个跟了他们一路的女孩儿。
黎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感受到蓝桑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内心感叹造物主真是不公平,这个女孩儿明明跟她年纪相仿,怎么生的这般妩媚动人。但她还是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蓝桑姐,你是韩老师的亲戚吗?”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韩老师打你了吗?”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怪异而不可置信。
韩老师、她敬重亲近的韩长洺老师、校园里多少女生醒着睡着的幻想对象,竟然会动手打身为自己小辈的女孩,而且……下手还这么狠。
蓝桑极轻地哼笑一声,不等说些什么,一旁的苏哲抢白道:“什么狗屁亲戚!韩长洺那个王八蛋根本就是畜生,借着老师的名号,净做些偷鸡摸狗的烂事!”
黎梨不敢深想下去,颤抖着嗓音问:“什么意思?你说……韩老师和蓝桑,他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蓝桑脸上的表情半是嘲讽半是悲哀,问她:“你觉得我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她不想跟刚认识的人说太多,但还是好心提醒黎梨:“你口中的韩老师一派道貌岸然,背地里做的事情有多肮脏恶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黎梨急忙追问道。
“不过,从明天起,韩长洺的嘴脸究竟如何,你们就都能看到了。”
本来她是不用搞今天下午这一出的,可谁让她气不过呢,韩长洺浪费了她两年多的青春时光,即便期间他极尽言语辱骂之能事,但她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骂回去就是了。一来二去的,两人的言语暴力变成了身体暴力,她自知力气不敌,但总是不肯服输。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外界标榜的中年道德楷模压抑久了的后遗症和私癖,她蓝桑自幼便丧父丧母,闯荡久了,谁也不曾害怕过,只要她还爱着韩长洺,总有一天,她会让韩长洺娶她的。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跟自己提分手。当初她听舅舅的劝去找他这个所谓的“名师”补课,一心只想重新做人好好学习,可是呢,为人师表的是他,装模作样的是他,后来引诱自己跟他发生关系的也是他,凭什么如今他一句“想结婚了,不爱了”就要跟自己分手?那谁来偿还她蹉跎的青春,谁来替她跟舅舅解释,谁来赔她那个不成形的孩子?
六、
晚些时候黎梨走了,出门的时候压着股无名火。
她明明已经清楚蓝桑和韩老师之间的来龙去脉了,可还是觉得愤怒,苏哲追出门送她的时候,她头都没回一下,步子迈得飞快。
“梨花——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还有事儿没问你呢。”苏哲迈着长腿,几下就追上了她。
黎梨猛然刹住脚,借着心里那股火气冲他喊道:“别叫我梨花!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苏哲莫名其妙:“你冲我喊什么?咱俩的事儿另说,我问你的是关于韩长洺的。”
黎梨定了定神色,等他继续说。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凑到黎梨耳边说:“韩长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听蓝桑姐说,他最喜欢对漂亮高挑的女孩子下手,他有没有对你动过手?”说完很认真地盯着她看。
黎梨觉得真是太搞笑了。
今晚她不仅听一个陌生人讲了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故事,现在竟然还有这个狗皮膏药样的前男友在这里对韩老师说三道四,真是,他们凭什么呀?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他们的话?
这时候她脑海中再次浮现蓝桑低眉浅笑的样子,除了惊艳蓝桑一如既往的面容精致外,她竟忽然生出一丝鄙夷来。
这些不学无术、整天混社会的太妹痞子们,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在外抹黑韩老师?自古人言可畏,韩老师或许得罪过他们,或许对他们说了些严厉的话,但她难道连韩老师都信不过吗?
不。她相信君子无双的韩老师。在韩老师给她补课期间,韩老师一直恪守师德,不曾对她有过半分逾矩,再者而言,她还有爸爸。就算自己年幼无知看错了人,那爸爸呢?爸爸官场沉浮多年,不可能识人不清。
黑夜的阴影笼罩在两人身上,黎梨看向眼前的苏哲,脸上不屑的神情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晰过,她对苏哲说:“苏哲,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你跟我说这些,我只会觉得你在没话找话。先不说蓝桑的话是真是假,你作为蓝桑的弟弟,却看着自己的姐姐跟了个‘人渣’,平日除了咋咋呼呼,你还会干什么?咱俩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看你干成过哪件事儿?”
话音刚落,她便使劲儿挣脱苏哲拽着的衣襟,书包一甩,转过身走得飞快。
苏哲站在原地,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黎梨那股居高临下的语气实在令人不爽,他撒开腿狂奔,径直追了过去。
“你还没完了是吧?!”
“黎梨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他一把拽住黎梨的胳膊,迫使她停下来。
黎梨站定,深吸一口气,轻蔑地笑着对他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爸说得对,我就应该离你们这些人远点,要不然跟你们在一起久了,只会误了我的前程。苏哲我告诉你,我到时候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要不是你和蓝桑那张脸长得引人注意,你以为我会跟你谈恋爱吗?你以为韩老师会多看蓝桑一眼吗?醒醒吧!你们以为自己多厉害呢?韩老师那样的人也是你们可以玷污的?”
“啪——”
“你闭嘴!”
黎梨捂着自己的左脸,笑得更加大声,“苏哲,你也就会打女人了。”
苏哲的右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他望着黎梨越走越远的身影,内心的委屈和苦楚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转身飞快地进了台球馆,蓝桑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吃了一惊,从沙发上直起身,问他:“阿哲,这是怎么了?”
他红着眼,走到蓝桑身旁坐下,赌气道:“姐,今天韩长洺什么话都没说,说明他根本就不想挽留你,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直接把录音公开了吧!我就不信这下韩长洺还能洗得清!”
蓝桑闻言,直起的身子一点点滑进沙发柔软的胸乳中,她盯着天花板微弱的黄色灯光,许久,说了句“好。”
七、
“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
“看了看了,真是想不到啊,现在的女学生,世风日下啊。”
“真是,我特意去查了一下,幸亏这个女生在最差那个班一直没出来过,要不然我们家孩子都要被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孩给带坏了!”
……
教学楼外来接送孩子孩子放学的家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手里拿着今天最新的报纸,头版标题赫然写着“新和县职高高三xx学生勾引补课教师视频曝光”!
文中详细说明了职高高三某蓝姓学生,自诩年轻貌美,平日里好与男生厮混,且经常扰乱班级秩序、逃课等,但这些不良行径最多令老师同学们疏远厌恶,可没想到,此学生竟然心生歹念,在隔壁一高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为其补课期间,意图勾引老师。文末还附上了相应的视频链接,方便大家自行查看。
这头,韩长洺悠悠然坐在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喝着办公室秘书新供的好茶,金丝镜片之后的眼珠反复地检阅报纸上那几行关键信息。
茶水不急不缓地润喉下肚,他那点些微的不顺心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黎鹏刚开完会,进门就闻到上好的武夷红袍香,打趣道:“老韩你可真是不地道,我这新上的茶都还没喝到嘴边呢,倒是叫你先尝了。”
韩长洺递上刚泡好的茶,也不接他的话,笑呵呵地道:“黎学长,那这个女学生的事儿就算完了么?不用找人再给点眼色什么的?”
黎鹏摇摇头,抿一口茶:“呼——是好茶。”见自己这位小师弟仍不放心,又多说了两句:“你怕什么?都不是第一次了,还跟我装呢。她舅舅今天刚来找过我,估计回去之后就带着他们远走他乡了,哪还有脸待在这儿呢。”
韩长洺笑笑不说话,点点头表示赞同。茶壶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他来这儿坐了也有一会儿了,再好的茶都有喝腻的时候,这不,才几杯下肚,就觉得好像没刚尝到的时候滋味好了。
这次算他失策了,蓝桑这个小贱人竟然想报复他,看来以后真是不能只看皮相就铤而走险了,还得好好考量性格才是,要不然一直让黎局长擦屁股也不是个事儿。不过,要是娶了黎梨回家……唉,算了,黎梨还是碰不得,就算这小姑娘再怎么喜欢自己,她还是得听她爸的不是?算了,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放下手中精致小巧的景德镇骨瓷茶杯,左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了摸那个本该出现在县电视台记者桌上的优盘,心里这才又稳妥了几分。就算蓝桑那个贱人手里有录音怎么了,他先发制人,又跟上头打好了招呼,谁还敢替蓝桑这个穷学生出头,再说了,这盆脏水泼的不要太容易——年轻貌美坏女孩,德高望重男老师,是谁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补课好啊,接触的学生什么样的都有,环肥燕瘦的女学生,什么时候缺过呢?他拿起公文包,起身走到黎鹏面前,同他认真地道了谢:“黎学长,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韩长洺定义不容辞。”
黎鹏也站起身,笑得很是开怀:“我现在可不敢让你帮我什么忙了,你之前推给我的那个女学生我还应付不过来呢,你专心理好自己的烂摊子就行!别再惹出什么事儿了。”
韩长洺知道这是敲打他呢,点点头说以后不会了,临出门的时候想起那天黎梨说要来补课,也不知道她看见什么没有,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学长,梨花最近怎么样啊?学习上有什么问题没?”
“梨花这两天学习倒是比以前还用功呢,估计是看快高考了,也知道努力了。”
“这样啊……梨花这孩子我看行,以后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了。”
“你倒是会说话得很。”黎鹏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多费点心思辅导辅导梨花数学,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趁早收起来。”
韩长洺一惊,回话道:“哪能啊,你这抱儿子的愿望一天没实现,我就一天把梨花当亲闺女来看,您还愁我不够上心么?”
黎鹏笑骂他一句,让他麻溜地滚回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