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电影要看上几遍才算看完,《千与千寻》就是。
第一遍,大脑被声色填满,每一帧画面都无比美丽新奇,在剧情的大海里,情节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除了被剧浪推到大海深处,我们什么都来不及思考。等到后面的几遍,才有余心边看边想,为什么这部电影这样好看,耐看,让人念念不忘。
电影的每一部分都很优秀,包括但不限于:异世界的设定,建筑与妖怪的形象设计,画面,故事,音乐及配音……
电影开篇,是车内。花下露出千寻的脸。车上三人的交谈初步交待了每个人的性格。父亲大大咧咧,母亲虽然有自己的小抱怨,但还是附和父亲的决定,千寻叛逆(躺在后座,对新学校吐舌头)又胆小(怕黑怕一个人)。
小车从大道拐上岔路,至此镜头从下往上依次露出路牌、茂密树林、安详村落,然后再打上电影名。
我是后来几遍才注意到这个镜头,非常喜欢。电影没有直接把画面跳去千寻一家的目的地,而是由下往上,用一个人抬起头来的动态视角,将新世界徐徐展开。千寻一家的轿车驶入隐藏在茂密树林后的新世界,远离现代城市的他们会遇上什么呢?
小车驶入土路,大树的枝桠快伸到车顶了。这里只落下一点太阳的光斑,路边堆积着长满青苔的石头小房子,是石祠。时不时还有半人高的诡异石像立于树影之下。
莫名的不安弥漫开来,本能想要远离这个神秘地带。
影片靠景物成功营造了氛围,也为后面的剧情做好了铺垫。千寻一样不想在此地久留,但大胆子的爸爸很想去黑暗的门洞对面看一看。
像是桃花源一般,穿过狭窄的黑洞,便豁然开朗。原来这里是主题游乐园的残骸,90年代疯狂开发的遗物。
穿越了狭窄通道,太阳也落山了,时间与空间双重位移后,像是锁芯“咔嗒”一响,齿轮缓缓转动,影子扭曲伸长,灰雾中的红灯笼一一点亮,故事盒子正式开启。
从水泥高速公路到匝道,再到幽暗的树林土路,以及狭窄黑长的门洞之后,草原上的公园残骸。我们跟随影片一起,一步步远离现代城市,走入作者的想象之中。至此,我们已经相信,在这样的空间与时间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新世界里,第一个发现千寻的是白龙。千寻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成功逃离,但在白龙的鼓励下,她走过墙边高高的楼梯,一路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找到了锅炉爷爷。
千寻打开侧门小心翼翼下楼梯的这个画面很有意思。
画面右侧,千寻背后是络绎不绝过桥去汤婆婆浴池的客人:暖黄灯光,高矮胖瘦不一的妖怪穿着传统服饰,排队进门,画面美丽、神秘又诡异。
下一个画面左侧,千寻前方处在灰紫色阴影下。狭窄而幽暗的楼梯深不见底,最下面一辆电车向远方驶去。
后面是斑斓诡谲的妖怪世界,前方是千寻心中那个虽黯淡却真实安心的现实。
千寻找到锅炉爷爷,正要被赶走时,小玲姐给锅炉爷爷送饭来了。在之前锅炉爷爷第一次出现的镜头里,他的桌上就摆了一摞空碗筷。这样后面的送饭情节就显得非常自然,不至于是为了推动情节而临时安排一个人来送饭带走千寻。
来到汤婆婆房间,害怕的千寻强撑着,靠自己的坚持获得了工作。这是千寻成长之路上的第一个里程碑。
此前,虽然千寻有自己的抱怨和想法,不管是不想搬家还是不想穿过门洞,但都被父母忽视了。最后父母不顾千寻的反对,还是吃了小店食物变成猪。这一刻起,能让千寻紧紧依靠的父母没有了,千寻只能靠自己,她不能逃避只能成长,才能救回所有她珍视的东西。
从不敢穿越门洞,到独自爬下楼梯找锅炉爷爷,再到搬煤炭以及签下工作合约,在桥上遇到白龙后,千寻一步步成长着。
接下来,干什么活都慢一节拍的千寻,凭善良的本心帮助“腐烂王”清理了垃圾、污泥,获得所有人赞赏。靠双手获得了成就感的千寻充满勇气,敢于冒险引开“无脸男”,并坐车去钱婆婆家了。
电影里有两次千寻在墙外爬楼梯的经历,一次是在白龙的帮助下,她整个身子贴在木楼梯上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往下挪。第二次是千寻为了救白龙,自己绕到屋外,从一根没有地方可扶手的老旧管道上跑过去。
这都是千寻的变化。如果没有那些成长经历的铺垫,胆小的千寻直接跨海去找钱婆婆,会很突兀生硬。
电影结尾穿越门洞时,千寻和来时一样粘着妈妈,妈妈也说了一样的台词:“粘那么紧妈妈要怎么走路嘛。”
这一来一回,同样的场景和对话,千寻的内心却完全不一样了。来时,千寻内心只有害怕,回时,紧紧抱着妈妈的千寻内心肯定还有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紧张感,害怕一松手就再次不见父母。爸妈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会不会这只是一场梦,布满灰尘和树枝的车子也许真是他人恶作剧?
此时镜头给了回头看的千寻一个特写,虽然画面正中还是人脸,但那个紫色魔法头箍一直都在画面并且闪闪发亮,那么,这就是作者给出的答案了。
《千与千寻》这部电影,主线讲的是千寻一家误入妖怪世界,父母变成猪后,千寻在白龙的帮助下逃离妖怪世界并救回父母的故事。
这样一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如何丰富成两个小时的电影?如果我们自己按这个梗概写故事,又会写成什么样?
原作里,除了主线,还有很多附线故事,每个角色的成长都是一个小枝丫,让整个故事之树枝繁叶茂。其中最主要的一条附线故事,就是白龙通过千寻找回了名字,重获自由的机会。
千寻签工作合约时,被汤婆婆抓走了名字,但白龙拿回了千寻的衣服,衣服里面的贺卡让千寻找回了自己的名字(电影开篇第一个画面的那束花是个重要细节,不仅交待了千寻一家告别了原来的生活搬家到这里,里面的那张贺卡也是千寻找回名字的关键) 。
在与白龙的相处中,千寻找回了曾经的记忆,想起了白龙就是自己溺水时救自己上岸的那条河,从而帮白龙找回了名字。
电影中间,洗干净后的老河神是龙的模样,暗示了一开始化成白龙模样的白先生原身也是河。
电影不是纯文字的小说。文字小说里,对话就是对话,只要写下对话的文字内容就好,但电影里,每时每刻都必须有画面,对话时画面也必须同时进行。如果两人说话时,画面就是就是两张人脸,那该多么的单调无聊。
如何在对白进行时,让画面不那么单调无聊?《千与千寻》用了很多配角来丰富画面,增添趣味。
比如,在千寻与锅炉爷爷聊天时,巨型宝宝变成的胖仓鼠和乌鸦变成小鸟成了画面主角。他们用萌萌的姿势,再现了一遍千寻之前踩死小虫子的情景。这一小段,既让电影变得有趣,又表现了巨型宝宝的人物性格。
接千寻去钱婆婆家的指路灯,会跟千寻鞠躬,也会在路边停下,等千寻跟上。 这些都是有趣的细节。
国内很多喜剧看起来尴尬,是因为只用对白的形式来搞笑,就是找几个演员照着段子内容念一遍,纯粹文字搞笑。《千与千寻》里很多笑料不是文字来的,而是画面。用夸张的造型本身制造笑点或别的情绪,同样类似的还有《解救姜戈》里那个牙医马车上摇动的巨大牙齿模型,《让子弹飞里》里小六的六字型墓碑以及《邪不压正》里师傅的雕像等。
电影里的人物都是丰满的。
父母大大咧咧,但是会受食物香气的诱惑,在荒郊野外不等店家到来了解情况,就忍不住先吃了食物。
千寻胆小,会害怕到哭,但是关键时刻很坚强,且不忘善良本心。
白龙善良,有能力,但他一开始没听锅炉爷爷的劝告,依然做了汤婆婆的学徒,替她做脏事。
锅炉爷爷有点凶,对千寻说话不客气,但其实明里暗里都在帮千寻,让小玲照顾千寻,给千寻车票,还有点小幽默,会说“good luck”。小玲姐也是。
汤婆婆很狡猾,贪财,对手下苛刻,但是她开店很尊重客人,再难伺候的客人都会笑脸相迎,努力满足他们的需求。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老巫婆心中也有一块柔软之地,那就是她的巨型宝宝。
巨型宝宝有些任性,爱哭,但是它也想证明自己不怕血,最后跟着千寻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最后也成长起来,学会了站立走路,也懂得了帮助朋友。
小型人脸乌鸦出场很令人恐惧,在空中盘旋监视,但被钱婆婆变为迷你小鸟后,露出了童真的一面。跟着巨型宝宝胖仓鼠一起玩转轮,还不乐意变为原身。
钱婆婆出场是可怕的,隔空指挥的纸片人把白龙打得半死,三下两除二就把汤婆婆的宝宝掉了包。但最后大家发现,她才是最朴素和蔼的小老太,白龙肚子里的虫子不是钱婆婆反而是汤婆婆的武器(反转啊)。她还用自己的方式治愈并收留了无脸男。
无脸男呢,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需要爱又不懂表达的人哑巴。钱婆婆教他干活,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也是被看见被关爱着而不是被忽视的隐身人了。
还有一开始很恶心的河神,看起来邋遢死了,但是会给关心给他服务的千寻,给了她救命丸。更何况河神体内的垃圾是人类大开发时丢弃的。
就连讨厌的贪财青蛙服务员,最后在汤婆婆面前也实事求是为千寻说话,说是千寻救了他们。
这样丰富的细节和人物性格,单拎出故事,《千与千寻》也是无与伦比的棒。
回到电影开篇,千寻一家的终点是老家。他们历经曲折最终走出妖怪世界,回到家乡,白龙也找到名字,河神恢复干净,无脸男回归平和。
“用魔法做的一点用也没有。”
就这样,我们也在原作的想象世界里回归爱与童真。
题图摄影:《千与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