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有那么一段铁轨,是沉寂着黑色的两条冰冷金属,沿着山通向我未知的远处。可能是因为寂寞,在我的那个年代里,火车通过时候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的有趣。
我总是容易在深秋记住一些事,也总是想要忘了关于深秋里的一些事。那个年代的秋天里,我是喜欢穿白色衬衫的,也喜欢跟着一群野孩子去铁轨旁。我们站在两条铁轨中央等待火车从对面狂奔过来,近了,近了,然后狂笑着跑开,嘲讽一般的对着咆哮而来的火车大喊大叫。火车越是巨大越是声嘶力竭,我们越是蔑视,我们随手捡起枕木旁边的碎石,投进经过的火车的玻璃窗里,怪笑着等待乘务员的咒骂。我跟他们不太一样,除了这些,我还喜欢数车厢的节数,火车开得太快,每次都数不清,只有一次例外。
我母亲不愿意我去铁轨边玩,更不愿意我跟傻子一起玩。傻子脸上总是挂着呆呆傻傻的笑和两条青鼻涕,别人打他、骂他、踹他,他也只会呵呵的傻笑。我母亲说过他的母亲的事情,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被火车撞击的时候就像一片树叶飞向天空,长长的围巾飞舞起来,然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冬天里下了雪,雪地里她的血,绽放出大团大团艳丽的花。
火车呼啸的声音充满了寂寞,我们也是寂寞的,直到听到石子击碎玻璃的脆响,才是不寂寞的。我尖叫着跳下铁轨,铁轨风从背后掀起我的头发,傻子的尖叫的刺破整个山谷,他的上身抱着我的脚,下身碾在火车的车轮下,灰白的石子乌黑的枕木绽放了大团大团艳丽的花朵,我的白衬衫也绽放了大团大团艳丽的花朵。
大人们用席子卷起傻子的尸体,女人们落泪了,说他是苦命的孩子。我拉着席子外傻子露出来的手追了好远。只有那一次我数清了火车的节数,54节,正着数倒着数都是54节。
女人们不再允许自己孩子去铁轨旁玩闹,铁轨又恢复了寂寞,山谷里火车呼啸而过,都是寂寞的声音。我母亲每一次知道我独自去看火车就要毒打我一次,打完又抱着我哭,我总是抱着我母亲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摸着她长长的头发。火车经过时候的声音很好听。
后来我搬了家换了学校,老师和同学们一度以为我是哑巴,因为从不跟任何人说话,其实我是因为寂寞并且害怕寂寞。
班上转来一个男生,求看起来清清瘦瘦的,眼睛里是纯净的月色。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因为他的左手长得很漂亮,右手却只有一节光秃秃的手臂被手帕包着,看起来怪怪的。老师随便把他指向了我旁边的座位,而我依然寂寞。
我常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他会用左手写很娟秀的字。他把手帕摘下来,露出可怖的带有人字形疤痕的光秃秃的手臂。他浅笑着问我,好看吗。他说七岁那年坐火车,车外的野孩子往车里投石子打中旁边的人的眼睛,混乱中人群把他挤到正要关上的车门,手就成了这样,他的爸爸拿着断手求了好久的医生,都没有任何办法。
铁轨是寂寞的,我也是寂寞的。世间再少有事情可以激起我的波澜,。朋友说我性格像她家的猫,搞得我每次去找她都会抱着她的猫,搞得我一身猫毛。有一天朋友笑嘻嘻的过来跟我说,她家的猫被车压死了,我问她,是不是猫的血在马路上绽放了大团大团的花。她吐吐舌头说不知道,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扁扁的一片了。
后来再看见他,是在他的葬礼上。墙上的他的照片还是清清瘦瘦的,眼睛里是清澈的月色。葬礼上黑压压的一片,一个独眼警察搀扶着他泣不成声的老父。
警察把琥珀一样的义眼从火柴盒里取出来,熟练地装在了眼眶里,点着一支烟跟我说,他是自杀的,瘦弱的身子被火车撞飞,像一片树叶一样飞向空中,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唯一的遗物是他撕碎的日记。
那时候我很想摸摸他的脸,却因为恐惧,连看都不敢看。
后来我们升入了不同的大学,这期间我收到过好多次他的信,都被我撕碎了,扔到了学校的后山上。我知道那时候他用他的秃手臂摸过我的脸。手帕里肉肉的软软的。
我不敢再去铁轨旁行走,我想要努力忘了那个深秋里发生的事。
不久以后,我参加了那个警察的葬礼。葬礼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警察,他们的局长严肃沉痛的说着他生前的功勋。墙上的他的遗像看起来还是那么英武,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不协调的地方,警服上的奖章诉说了他短暂的一生。他因殉职躺在那里,他的右眼看不到,当歹徒拿着刀从他的右边刺过来,他还死死的抓着左边的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