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丽
一
这个春节,跟以往并无不同。
无非是家人的厮守,亲戚的问候,同学朋友间的聚会,还有大冷天里蜷在沙发里看电视,烤火,还磕着瓜子的悠闲无聊。
但回到广州,静心坐下,很多滋味涌上心头。
家乡是武汉北边80公里的一个小县城,属于红色革命老区,总人口约65万左右,乡村人口占去了80%以上。
我的老家是山沟里的农村,虽然父亲拼尽全家之力在县里买了一套房,但过年还得回到村里。
从县城坐车回老家,在冬天干冷的天气里,农村愈见萧条肃杀。河流干涸了,山被挖得虚空,处处残山剩水。
虽然崭新的楼房渐次在村中竖起,水泥路修到村头路边,越来越多的人在城镇买了房。
青壮劳力都在大城市工作,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回村庄,人声鼎沸,但马上人走茶凉。
我回乡最大的感受是,尽管村民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但农村的生活却几十年如一日。
这种不变的内核,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匮乏,生活观念的陈旧。
赚钱是绝对永恒的主题。男人们聚在一起打扑克,谈起这一年赚了多少钱,工作的子女又给了自己多少钱,在饭桌上,人们艳羡地聊着谁家又发了财。
家长里短的八卦信息,是大多数农村人必备的调剂品。女人们到处串门,谈论谁家的女儿结婚了,花了男方多少彩礼钱,女婿排不排场,谁又未婚先孕了等。
冬天,无需干农活,漫长的日子像一块冻住的冰。妇女们嗜好着八卦,像鲨鱼渴望着鲜血。
每人的嘴仿佛一只移动喇叭,一个消息,不出一天,马上传遍全村。
城市每天都在变化着。但农村里,日子仿佛单曲循环,没有人关注外面发生了什么,人们又有了哪些新观念。
中老年人们虽然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会用微信抢红包和发信息,但他们不常看微信,亲友群里只喜欢分享一些养生类的内容。
面对年假回乡的年轻人,这些人会毫不羞赧且理直气壮地问你两个问题:月薪多少,谈朋友了没有。
如果你说谈了,他们会一直问你,男朋友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家里什么情况;
如果你碍于前一种尴尬,佯说没谈,他们会用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加洋洋自得的口吻,教育你,女孩子,二十多岁了,再不谈就来不及了。
多待上几天,你会发现,除了那片青山绿林,那条小河,童年时散在山野处的欢声笑语,仍让你留恋之外,这一切,只让你想逃。
二
近两年,我的老家有了几个变化。
一是,好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买了汽车,开回村里,成为村民们艳羡的对象。人们谈论着他们怎样在外发了财,居然都买上车了,混得真不错。
其实,那些汽车也不贵,大多是几万块的非名牌国产车,很多小伙子也是用贷款付的,但它们成为炫耀装逼的新工具。
项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在我看来,在农村里,这句话反过来了,翻译一下就是,“装逼不分穷富,回乡必须排场”。
这把火一烧,越来越多的人惦记着买车了,汽车俨然成了农村新晋受追捧的奢侈品。
二是,几个跟我一起长大但小我几岁的小伙子,都不声不响地离婚了。虽然他们低调,但事情在村民口里转来转去,也传到我耳朵里。
比如,某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在婚前吹嘘自己多么能耐,家里条件多么好,但女孩嫁过来后发现,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于是果断离了。但小伙子凭着他的油嘴滑舌,马上又娶了一个。
在村民的口中,离婚根本不是大事,他们私下对小伙子的油滑赞不绝口,完全忽略了一个问题:新娶的女孩还不足18岁。
再比如,我弟弟的某个同学,娶了个漂亮的县城女孩,但她不会做家务,也没有全职工作,唯一的爱好是养宠物。
男孩的母亲性格强势挑剔,生活在一起后,女孩的各种缺点成为家庭矛盾的导火索,再加上她不愿很快生孩子,一年后小俩口选择离婚。
尽管每个人离婚的原因不同,农村青年一代的离婚率越来越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三
在繁华的县城,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并未丰富太多。
据我观察,在我们的县城里,最热闹的地点有两个:
一是那条繁华的购物街,商铺鳞次栉比,人们转出转进地挑着衣服鞋子等。购物的主力军是年轻人,以及不同年龄的女人们;
二是街心花园,老人们带着自家的折叠凳,三五成群地,或在太阳底下打牌,或眯着眼睛聊天;孩子们涂抹着画板,在塑料块堆起的城堡里玩着沙子,打气球,打地鼠,蹦床等。
这里热闹的一大原因是,有免费的歌可以听:
一个人站在那里大大方方地唱,音响麦克风伴奏等设备俱全,他唱得不亦乐乎,还邀请围观者上来哼几句,这样互动,吸引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心思活络的年轻人,趁着热闹卖几个气球什么的。
我发现,有两个人常驻这里唱歌:一个矮胖的年轻人,总唱些网络歌曲,什么《姑娘我爱你》之类;一个带着墨镜的干瘦老人,专唱上个世纪末的流行歌曲,比如《牡丹之歌》、《塞北的雪》等。
年轻人大概是个麦霸,唱得有模有样,但我妈告诉我,平时,老人唱歌时,场面更热闹。
我想了一下,大概因为观众都是中老年人居多,那些已经过时的歌,能获得更多共鸣,互动的人也更多。
这说明,这座小城的中央公园,已经是中老年人的天下了。
尽管县城里的KTV越来越多,但父辈们并不舍得花钱买乐子。比如,春节期间,我们这座四五线小城的一个普通KTV,唱一个小时要花98块钱:在他们看来,还不如去吃顿饭,或者买件衣服实惠。
县里的步行街多了两条。新潮的服装店,氛围优雅的咖啡屋,热闹的电影院,这些地方拥挤着的,大都是舍得消费的年轻人。
看起来,这座县城正越来越接近武汉那样的都市。
但留县从政的同学告诉我,县城里这些商业街,别看现在热闹非凡,平时都人烟稀少,因为外出务工的人们春节回乡,这才大大拉动了消费。
她说,这些商铺净想着在过年狠狠赚一笔,以弥补淡季的萧条。“你看现在的KTV,唱一个小时就要100块,要在平时,50块你就可以唱一下午!”
当橘红的夕阳撒满贯穿县城的河流岸边,人们吃完晚饭,开始沿着河边的公路散步,一圈又一圈,并不厌烦。
四
在故乡里,年轻人的职业选择也一如从前,狭窄,晦暗。
最受追捧的还是当公务员和考教师,不顾一切地挤进体制内,捧上铁饭碗,是绝大多数家长对孩子的期盼。
想想,情有可原。在经济欠发达的四五线城市,优质资源本就极其有限,官本位的思想仍然占据主流。进入体制能旱涝保收,进退有路,还体面,能结交优质人脉。
尽管小城的生活单调乏味,但现世安稳是来之不易的,肉眼可见的幸福。
于是,我的一些留在城镇的高中同学,要么是政府公务员,要么是教师。她们都是上进的青年人,也不甘于平庸一生,但县里没有太多大企业,也没有太多职业的选择。
每到过年期间,公园里总有大型招聘会,县里的大工厂和一些服务型企业开始招工,但大多数基层岗位并不需要太高的学历,他们主要是面向技工群体。
今年,招聘会上打出了招聘月嫂的告示,告示上写着“月薪过万,工作轻松,需要培训”等,吸引了很多人围观。就连我在公交车上,都听到旁边的大婶们在议论着月嫂的招聘。
陪我妈逛街回来,她跟几个聊天的大婶打招呼,还问其中一人,“你的女儿考上了吗?”,得到的是对方肯定而喜悦的回答。
我妈告诉我,从去年毕业后,这个大婶的女儿一直在考教师,最近终于考上了,分配到了乡里的中学。
在如今的城镇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学生,但回乡就业依旧是个纠结的话题。家乡是越来越富裕了,但并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安放年轻人的未来。
广州的北京路步行街上,年轻人密密麻麻,犹如蝼蚁。
他们的故乡,是否跟我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