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狂风怒号,芳雅按压着自己那冲进漆厚的云翳中的冲动,她是多么想,被风暴卷走,绝尘于世,这样就再也不用面对那个由不得她选择的至亲之人,以最自然和彻底的方式消失,这是她希望的交待,她不想给任何人填麻烦,更无法给她在意的人留下终身不能释怀的羁绊,然而,她还有在意的人,就决定了,她只是安坐地上,双臂抱腿,埋下了头遮掩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是啊,还有在意的人,那就『休息会儿,没事的』,她紧了紧胳膊,叹了口气,日子难过,那就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地上的微凉,如同芳雅蹭到的菜刀刃的温度,他正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母亲的头往窗外挤,她帮了母亲拉扯,他扇在她鼻子淌出的血,花瓣儿样散在绿褂子上,一目的绿肥红瘦,没有让他从恨不得她母亲分分钟死中分一点点儿神,刀光却有用,他的瞳孔瞪大了,推挤撕扯顺势颓败了下来,她果然掐准了他骨子里的欺软怕硬,他看着身高疯长的已追上他的她,和体格结实的母亲,悻悻摔门而去。
她想起昨晚和村东头英梅的拉呱,这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一脸沉静『这世界上真的有牛郎织女这般相爱的人吗,要是日日相见,他们会不会也成天吵嘴打架?我妈太强势、固执了,她只生了我姐和我两个女儿……我爸翻的很……』碧霄挂月,穿过黄瓜架泻下薄弱的光辉,黄瓜顶着黄瓜花小喇叭般演奏着,呜呜咽咽。
而芳雅很清楚,他——她的父亲,只不过他没有当官做将、大富大贵,他把自己所有的不顺不得志都撒在至亲之人身上,从不检讨自己眼高手低、心小于豆、自私懦弱。生活不能满足他的极度享乐虚荣时,他就躲进一种病里,拿起铁锹抡向她的爷爷,抄起斧头砍破了她母亲的脑壳,却向侵占自家稻田并上门挑衅的王姓一家,献出谄媚的笑,恶人的声音升高一分,他的笑跟着就加深、脚就跟着后退;他砸锅摔碗烧房子,却从不落吃一顿饭,随便什么事都不如他意,却从没寻过死,动过一丝解脱的念头,稍微有点伤风拉肚,赶紧张罗吃药打针,他,活,活不起!死,死不起!家人付出的爱,每每就像倒在沙漠里的水,湿一下就结束了。而英梅呢,她说她忘不了妈妈拉着她,东家走西家串,爬过山趟过河,去找她有外心的爸爸时的那些目光和表情,也忘不了爸妈让对方去死的大声诅咒……『好想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她们的叹气随着傍晚的炊烟飘进云里,一点一滴,燃成连片的晚霞,召唤着新的一天接踵而至。
不管身在其中的人,觉得太慢还是太快,日子还是以自己的节奏继续着,靠现在的努力把生活撑下去,就可能有新的希望,还可能会有机会奔向自己的世界呀,芳雅握着母亲红着眼睛借来的读普通高中的学费,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女人,倔强地忤逆了丈夫让芳雅读技校赶快挣钱的主张,这也是她为她的女儿所能做的最大争取了。
在洗了的校服要是不快点干就没衣服换的担心,在因营养不良而血压低、贫血的昏沉,在一次又一次扣门求校长减免学杂费的忐忑……高考倏忽而至,芳雅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而英梅选了个学费颇贵、三年毕业的美专,生活并没有那么多的鸡血,她们不是天赋异禀、智力过人,连平常的教育资源也是奢侈,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最终是活给自己的,可是要靠自己的,《圣经》说“你们看天空的飞鸟,他们不撒种,不收割,也不收进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们,难道你们不比它们更宝贵吗?”,“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可是,对她们来说,血缘至亲,没有爱,给的都是伤害,生存上帝给不了她们,要靠她们双手争取,珍惜现在,心底也总是挂着忧虑,她们在不同的城市里,开启了新的生活。
芳雅肚子九个月大时,把父亲母亲接来一起生活,一是母亲帮着她带娃,一是她带着母亲看病,母亲在老家,眼睛长翳右脸浮肿,而父亲是连到屋后一里地外的诊所给母亲买药都不去的,更别提到大医院做系列检查。他老了,没有暴力行为了,戒不掉的抱怨等也在人在屋檐下求生讨好的本能下间或收敛。
英梅也结婚了,她回老家时,瞥见爸爸挪着因糖尿病浮肿的双脚,大清早手洗着妈妈的衣服,妈妈不耐烦地唠叨她没能生儿子所遭受的不公平……英梅无奈,作为女儿,她和姐姐都没感受到爸爸的歧视,亲友们施加的嫌怨,都扣在爸爸身上,母亲活在别人的嘴巴眼光里,她、姐姐和爸爸却入不了母亲的眼。
她们都找到了温暖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她们都清楚,有些亲情里只有血缘、责任和同情,而真正的温暖,是关系的良性联结,真正的救赎,要靠自己的心气和兴趣牵引着时光,方能开花结果,让自己让亲人平安充实。
如今面对自己的孩子,更感谢上天的恩赐,让自己变得更好,无论起点是哪里,正因为体尝过苦的滋味,更晓得甜的可贵,多记住这世界的温柔,多给予这生活的温暖。
孩子是经由父母而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他们可以选择,他们不见得会选自己当他们的父母,正是因为孩子无法选择父母,父母不经孩子同意而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孩子的成长不可逆,为人父母,且行且珍惜!从孩童长成父母,新的生命又冉冉成长,生命循环,人生又何尝可逆呢?!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再粗砺的生活,也愿那些原生家庭比《都挺好》苏家有过之不及的受苦的孩子们,领受到世界给予的温柔,更将温暖给予,过好属于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