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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晓晓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街上人影稀疏,路灯下只有几只飞蛾挥动翅膀,在寒冷的冬天无力地扑腾。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全无,耳旁依然回荡着女人的咒骂声,“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你连我住院的钱都舍不得出!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样的声音她从小听到大,早已经麻木,可不知为什么,心脏依然像被针穿过,密密麻麻,那是一种窒息的冷,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越走越慢,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想起女人充满质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自从弟弟的意外离世,她就变得喜怒无常,像个泼妇一样站在街上就会扯着嗓子大骂,“钟晓晓,你这个克星,你害得我好苦!”
永远都是这样,钟晓晓捂住自己的脸,走到一个墙角,肩膀剧烈地颤着,无助地哭出声来。她的额头抵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眼睛半睁,在一片朦胧湿润中质问自己,“我的存在真的是一个错误吗?我是不是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望无际的沉默夜色。
“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呀?”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钟晓晓赶紧擦干眼泪,勉力扯出一个笑来。
她回过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系着厚厚围巾的小男孩,亮晶晶的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没事,走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下而已,外面冷,你赶紧回家吧。”
她摸了摸他的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凄凉,她还记得阿轩当年也是和他一般的年纪,虽然穿着打扮远不及他的华贵,却也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爬树翻墙,比一般的小孩更利落,她记得他特别爱笑,就算摔倒了也会摇摇脑袋满脸笑意地说自己一点也不疼。
可是时间已经往前走了十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是一个奔跑起来如风一般的少年,但她永远不可能再见到那样的场景了,她永远失去了弟弟。
钟晓晓扶着墙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只小手却牢牢牵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她诧异地侧过身,只见他仰起小脸,很是认真地说道:“姐姐,你要是走累了,可以去我们家楼上坐一会儿,我妈妈人特别好,你可以在我们家吃饭!”
钟晓晓怔怔地看着他,眼中蒙上一层白雾,她唇角微动,无声笑了笑,而后蹲下来拍了拍他肩上掉下来的落叶,“谢谢你,小朋友,我还有很重要的事,现在就得走了,再见。”她挣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姐姐其实......很羡慕你...”
钟晓晓看了眼手表,得加紧时间,要不然大伯就要睡下了。
这个点公交早已经停了,她深吸一口气,在路上狂奔起来。她一路气喘吁吁,强撑着接近瘫软的身体,终于到了大伯家门口。
“有什么事?”大伯穿着睡衣,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钟晓晓局促地站在门口,把母亲生病需要借钱住院的事情吞吞吐吐说了出来。她向大伯鞠了一躬,垂着脑袋等待他的答案。
没过多久,大伯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百元现钞扔在她的脚下,“我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才借的这个钱,你爸命不好,生了你这么个煞星,先是阿轩,然后是你爸,现在又轮到你妈了,我看你是要把所有人都克死才满意,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钟晓晓维持着笑容,捡起地上的钱,再次鞠躬,在大伯把门拴上前对他说了声谢谢。
钟晓晓办理好住院手续,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熬了一锅南瓜粥,终于拖着透支的身体出现在了病房前。
女人吃了安眠药,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一张脸全埋在白色棉被下面,只露出一头凌乱、张牙舞爪的白发。
“我借到钱了,你安心养病吧。”她坐在床前,枕着自己的手心,低声说道。在即将闭目睡去前,钟晓晓把女人的被子拉下,让她的呼吸不至于受到阻碍。这个动作她已经反复做过无数次,自从阿轩走了,女人睡觉总要把自己藏进被子里,也许是为了对真实的世界彻底逃避,也许是为了进入更深的梦魇,见到自己唯一心爱的孩子。
她总是这样任性,钟晓晓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马上就要过年了,彼年盛夏,今年寒冬,她们都一无所有,品尝不到一丝收获的喜悦。
“姐姐,我想学游泳!”阿轩牵着她的手,不停撒娇。“不行不行,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一点再学!”钟晓晓无视他的撒娇卖萌,严辞拒绝。
冰凉的河水漫过脖颈,她伸展开自己的四肢,快乐地在水中奔腾,大夏天洗个凉水澡,痛痛快快游个泳,在田地里拔秧插苗的疲倦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突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抬眼望去,阿轩站在岸边的石板上,笑吟吟冲她咧开嘴,“你背着我玩得真开心,我也要玩!”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她大喊一声:“阿轩,快上去!”
岸边的水位不高,阿轩却不肯停下来,一直往她的方向走,双手学着她的动作划起来,不知被什么绊到,他突然尖叫一声,身体迅速湮灭在水中。她急得要命,心脏飚到嗓子眼,奋力朝他游过去,“阿轩——阿轩——”她带着哭腔拼命喊他。
“嘿!”等她游到一半,阿轩突然从水里冒出头,笑得前仆后仰,“你真好骗,哈哈哈......快教我游泳!”她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朝对岸游去,阿轩故技重施,没过多久又叫了一声,这次她没回头,一直游到对岸。阿轩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她意识到不对劲,回头去看,她的世界从此塌了下来。
“你走——”
“给我滚——”
他躺在床上,脸上一片乌青,眼睛睁得很大,伸出一只手指着她,“我死了以后,清明你不要给我上坟。”她跪在床前,承受着他的恨意,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悲愤中断了气,死不瞑目。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哭的不能自已,“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一定会。”
重物落地的剧烈声响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女人趴在地上,一只脚还在床上。她急忙去扶她,被她冷硬地挥开。“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钟晓晓平静地点了点头,下楼去给她买早餐。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输液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蜷缩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脸上不见血色。她安静地守着她,时间慢慢流走。
入了夜,她走到窗前,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闪烁的霓虹灯无比刺眼,月亮孤单地挂在天上,房间里只能听到女人微弱的呼吸声。这一刻,她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女人也走了,在这个世上她还剩下些什么呢?
某种迫切的渴望充斥她的心,她走到女人床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对着空气许下这十年唯一一个新年愿望,她说:“我恳请上帝,让我能够多陪陪我爱的人,我愿意用我三十年阳寿,换我和妈妈过一个好年。”她闭着眼睛,因而没有发现,女人睁开了眼,双眼淌着泪,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钟晓晓陪着女人在医院待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在征得医生许可下带女人回到老家。她忙前忙后,贴对联,买鞭炮烟花,忐忑不安却又满怀期待和女人一起过年。
女人的反应很冷淡,静静看着她到处摆弄,换新家具,让钟晓晓感到意外的是,女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咒骂她。
除夕夜,村子里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家家团圆,共赏烟花盛景,钟晓晓做了一桌子菜,给女人盛好饭,紧张地坐在凳子上,她低着头,眼睛却时刻留意着女人的反应。
她看到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慢慢吃下,眼眶一下就湿透了。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她们这样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是多少年前了。“我不吃你做的饭,你上了大学以后少回来,让我一个人在这边清净清净。”
她还记得高考完她做了人生的第一顿饭,就遭到女人的拒绝。在外地上学的那几年,她有时候想家想得睡不着,却只敢偷偷回来,不敢进门。
“愣着干什么,快吃饭呀!”女人没好气地催促她,听到这熟悉的抱怨,钟晓晓发自内心地笑了。原来,只要赌上一生,哪怕千难万难,爱你的人总有一天会原谅你。吃完饭,钟晓晓推着女人到院子里赏烟花,她对着天空说了一句话,女人没听清,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妈,看烟花!”女人撇了撇嘴,看起来不情愿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抬眸望向绚烂的夜空,她们两人并着肩,地上的影子悄悄融为了一体。
而她一生所求,不过如此,生命中曾失去过的一切,在此刻都得到补偿,她终于可以坦然微笑,这一生没有白来,她不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