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当那群恶毒的黄蜂窜进她蓬乱头发又肆意狂蛰的时候,她是否还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迎接我回来的那种喜悦。那一刻,站在比她高出好多倍的树枝上的我,竟只是呆呆地看着,手足无措。
这个淅淅沥沥的下午,我终于如她所愿,在结束一学期的课程后,首先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之前的几个晚上,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拨通我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吃饭没有,什么时候回来,坐什么车回来,什么时候去看她。这几个问题就像是连在一起的生物圈,循环往复,一通电话下来,每个问题总是要回答好多好多遍,然后那种有点心酸又有点自豪的归属感便在心里层叠起来,堆成沉重的期盼。
我也很想回去看看,听听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看看羽翼未丰的小鸭子跟在老母鸭身后踉踉跄跄洑水的样子,嗅嗅着装妖艳的石榴花夹杂着南瓜花粉的奇怪味道。但,其实最重要的事是去看望她,顺便看看她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说半天的那棵专门留给我的挂满了李子的李子树。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脑海里瞬息万变的想象,只要心有所属,哪里都不会是远方。归程尚未开始,但想必她的思念已经不远千里萦绕在我的身旁,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和她一样,对彼此有着深沉的眷恋。
她还好,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前额几根卷曲的银丝从军绿色的帽檐下伸出来,沾着劳作的汗水紧紧贴在额头上,太阳下,泛着微光。她缓缓直起腰,我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她的手依旧温暖粗糙,染尽了大地的颜色。此时此刻,她的脸比刚翻过的土地更坎坷起伏,仿佛重逢一种神奇而又强大的力量,瞬间让她孤单沧桑的脸庞泛起波浪。那抑制不住的喜悦,甚至让她有些站不稳瘦弱的脚跟,我携着她坐下,就像曾经她拉着我放到藤椅上一样。
她似乎并不想浪费时间,嘘寒问暖片刻之后,她就去取竹梯要带我去摘她留给我的李子。原本,我是想理一理她额上的银发,问问她身体还好吗,牙又掉了几颗吗,下雨天膝盖还会疼吗?但此刻,她不懂我。想想也是,毕竟那是她精心打理、细心呵护一直留给我的啊,每天去看无数遍就只为了现在能摘下来,得到我那声“好好吃哦”。我便跟着她的脚步,跟着她已经挂满了整个脸庞的喜悦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时的自己的心情十分复杂,不仅仅是喜悦,更多的是深沉的说不出来的责任和感慨。
树下的野草,已经被每天来“巡山”的她踩出了一道痕迹。难以现象,馋嘴的鸟儿整天望着这唯一的一棵果实累累的李子树是什么感觉。架好竹梯,她坚决要求亲自上去,我怎么可能再听她的,而战胜她的原因不是我说服了她,而是我比她先爬上竹梯。她万般无奈我却暗自高兴,于是,我摘,她看着。
是我不好,弄掉了一个落进树下的草丛里。向来勤俭持家的她不会容忍这样的浪费,毕竟每一个都是她守护了好久好久的。她弯下腰去,在没过膝盖的草丛里搜寻方才掉落的那颗李子,我仿佛看到,她瘦弱的身子如野草般不堪,仿佛稍加外力,就会受损。可偏偏好人多磨难,她碰到了蜂窝。
她用力挥舞着衣袖,裤缝线上一只黄蜂扑啦着翅膀,正在肆无忌惮地叮咬,还有额头,我亲眼看到那只黄蜂落在他凌乱的银丝里······我在树上,束手无策。相反是她,顾不得自己反而一直喊道“你别动!你别动!”我是怎么了?一动不动!为什么那一刻我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眼里,她在与黄蜂对抗,凌乱慌张······
我竟如此无能。
她还要坚持走在我前面,还要坚持提沉甸甸的果实,还要坚持忍者剧痛问我一路回来有没有晕车······走着走着,模糊的双眼里她的背脊愈加弯曲了,凌乱的银发悄悄告诉我她承受的痛苦太多,不太稳健的步伐里,她终究是老去了,老去了······
临别,我扶着她坐上小时候她牵着我坐的藤椅,她的手依旧温暖粗糙,她沟壑纵横的脸庞依旧挂满会心的笑。只是她的眼睛里,闪动着阵阵剧痛,我能看出来的,我能看出来的。我给她戴上新买的护膝,捡掉她衣领上的草,理了理她沾了汗贴在红肿的额头上的卷曲的银发。猛然转身,我已经不能再看着她,眼镜太透明,挡不住心里中早已决堤的热泪。起风了,塑料袋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一切都刚刚好,可以隐藏我抽动的呼吸声,尽管还是很明显,但她应该已经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苦涩和辛酸的眼泪,我心里是有了,想必她的心里也有吧。因此,那些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风儿是不是会帮我送到她心里。
我往回走,她跟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