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純手寫時代遠去已久,做讀書筆記似乎也難以堅持,但是即使在電子時代,社交性上升而內化時間減少的今天,保持閱讀和消化閱讀的習慣仍然讓我感到快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村上從中學看到大學,筆記多做在書上不成文,而今倘若看後心裡散不去的牽掛和不捨不付諸行動,我就內心不得安生。個人而言,由於手寫總是刪刪減減,甚至需要重新排序,所以其實多虧有了電子媒介的幫助才有更好的寫作體驗。沒錯,一句話,管他什麼時代,怎麼開心怎麼著!
正文:
村上的自序裡面說自己出個人化的書其實有些難為情,簡單一句話,裏頭卻有著質樸的堅持:「也許並不值得廣而推之,但無論如何,這,就是我這個人。」而我個人看來,也許顯而易見,不推廣,個人化的東西更加有說服力和煽動力。即使是當下各大媒體軟廣的盛行,也很無奈地印證了這個事實。
﹣﹣﹣﹣﹣夏威夷州考愛島﹣﹣﹣﹣﹣﹣﹣﹣
在夏威夷章節,村上說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倘使有人製作我的傳記影片,則是在剪輯階段勢必刪除的事情。」「不知何故,瑣事這玩意兒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增多。」其實誰又不是呢,生活哪有社交網絡精彩,網傳「看誰生活比你好,是他濾鏡用的叼。」(Snapseed,VSCO大法好, 哈哈題外話)。生活原本就是庸常無味做主料,而每個人都想去守住點綴的一絲熱鬧。村上就這麼一說,共鳴一大片,拉近了讀者和作者的距離。村上的真實,達到了一種可愛幽默而使人每每讀來忍俊不禁的效果。而跑完步,村上也絲毫不忌諱展示他痛苦絕望的心情,「一種類似自暴自棄的快感油然而生。」試想,誰不曾想過放棄,難道堅持跑步的大作家(我相信村上不會喜歡被扣上這頂帽子)就不會感到常人的苦痛掙扎了嗎?而快感卻又著實存在,除去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言論作為解釋,跑步除去經歷痛苦的過程,更深層次帶給我們的是什麼呢?
在同一章節,村上給出了漂亮的回答。「跑長距離,原本與我的性格相符合,只要跑步,我便感到快樂。跑步,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養成的諸多習慣里,恐怕是最為有益的一個,具有重要意義。」我覺得,由於二十多年從不間斷地跑步,我的軀體和精神大致朝著良好的方向得到了強化。」此處首先已經道出了一個基本原因:快樂。而他一份獨特的快樂也多和他的性格有關:「這也許和我沒有兄弟姐妹有關,和別人共同參與的賽事,總是難以身心投入。」誠然,我是理解的,作為獨生子女的一代,我們習慣了一個人,雖然總不免嫉妒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幻想有個懂得照顧、疼愛、包容的哥哥,但是無可避免地,好也罷,壞也罷,我們的性格多多少少也有慣於獨處的潛質。比起小姨媽媽童年一起打乒乓球度過暑假,童年的我們更複雜也更落寞,與電腦、網絡為伴。所以村上不習慣和人競爭,也不喜歡團隊運動,跑步是最好不過的個人選擇。「無論何時,贏了別人也罷輸了別人也罷,都不太計較,倒是更為關心能否達到為自己設定的標準。」「自豪或類似自豪的東西,對長跑選手而言,可能是最重要的。」丟了兄弟姐妹情誼,也收穫了一份隨性,一點個性,甚至是自尊。
而撇開獨身子女的快樂,就大眾而言,什麼是快樂?這個基本的問題隨著人們的長大而變得難答。小時候快樂就是遊戲,放假,奔跑。但是長大似乎複雜起來,不能從相同的事情里獲取快樂。事實上,注意力被轉移了。虛榮心帶來的快樂即使轉瞬即逝,炫耀的要求卻變得越來越高,在物質名利的追求中,總是不滿足。可我們還很年輕,我們還可以抽離,做一件忙裡偷閒,耗時並不久,卻簡單的事,奔跑。村上都奔到了人生的大半,但是他還在繼續,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還能感到快樂。「我的軀體和精神大致朝著良好的方向得到了強化。」我是相信精神和身體健康息息相關的,當你感到快樂,真正的身心愉悅,而不是宿醉或是購物后短暫的滿足(當然不反對,本身很享受的事情,只是不能在身體不好的情況下持續),那麼的確,心靈的強化是比健身滿身肌肉更重要的健康狀態。跑步,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程度上的自我對話,是浮躁的心練習獨處的好機會,亦或者說是內向型人格恢復能量的必要時刻。尤其是對內向型人格,適當的獨處積攢能量,可使他們更好地投入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去,社會中去。
「寫小說很像跑全程馬拉松,對於創作者而言,其動機安安靜靜、確確實實存在與自身內部,不應從外界尋求形勢與標準。」就像我大一入學寫在簽名里的:「外面沒有別人,外面只有自己。」當然就此信念也是倍受打擊的,畢竟現實生活最大的真相就是人們像是齒輪,彼此牽連著旋轉,即使是小說家,也無法獨立於別人存在。「我就是我,不是別人,這與我乃是一份重要的資產。心靈所受的傷,便是人為這種自立性而不得不支付給世界的代價。」「在某種程度上,我也許是主動地追求孤絕。」這份堅持,讓人自慚形穢。我一直欣賞村樹的,就深藏在你我體內,他卻挖掘了出來,奉行下去。
至於跑步中,也是戰勝困難、疏導情緒、重新自我定位的過程。「當受到某人無緣無故的非難時,抑或覺得能得到某人的接受卻未必如此時,我總是比平日跑得更遠一些。」我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心情雀躍的時候,恨不得圍著操場跑個十圈八圈,可是難過的時候,卻不曾像他說的:「讓肉體更多第消耗一些,好重新認識自己乃是能力有限的軟弱的人類。」更多時候,我只是賴在蝸居的宿舍里,任由自己消化負面情緒,而提筆,卻怎麼也寫不下去。寫作這件事,只有心情平靜的時候,情緒散去後,才能如涓涓流水一般自然流出。而閱讀,常常在低谷期盛行,那是我的自我責難。「發怒的話,就將那份怒氣衝着自己發好了。感到懊惱的話,就用那份懊惱來磨練自己好了。我便是如此思考的。能夠默默吞嚥下去的東西,就一星不剩地吞嚥進體內,在小說這一容器中,盡力改變其姿態形狀,將它作為故事的一部份釋放出去。我努力做到這一點。」或許有一日,我也可以先跑步,再問意義。用身體去體驗,甚至是創造意義。有什麼想不開的,寫也寫不明白的,讀也讀不明白的,不如「只管埋頭跑步即可」,畢竟「以後重新思考,乃是我的特長之一。」一直很好奇小說家怎麼保持腦子活絡,作為職業,倘若一直伏案,總會文思枯竭的吧。就像是我們課上學的第三類learning style, 即村上大概是kinesthetic learner,用身體實踐出真知,這給了我一個新的角度。
村上度過了一段經營酒吧兼職作家的忙碌生活,常常熬夜到三四點。而後卻改變作息,早睡早起。其實他自認本是一個內向,不愛和人打交道的人。然而他對此段從事服務性質行業的經歷是這麼說的:「這類似人生綜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學校。」社交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學校這東西,是一個進入裡邊,學習些什麼,然後再走出去的地方。」上了大學的朋友或多或少都會抱怨他們很「忙」,然而結構無非是社交,社團,功課,睡覺為主,其實社交的比例比以往大大提升,就像沈寂了多年的火山爆發,十年寒窗苦讀讓人再也不願重來。而課業壓力讓一部份學生抱怨時間不夠,似乎為了其他幾項能夠一個不落,必須犧牲睡眠時間。瞧瞧村上怎麼說呢?「人不可能做到八面玲瓏,四方討巧的。」所以他從社會大學出來,又專注於文學創作了。大學生似乎也該明白,拿得起,放得下,拼命爭取到的,也可以有離開、畢業的一天,而閱讀,跑步,卻可以是一輩子的事。
其實村上也曾感到些許不公,但是他找到了公平的真諦。一開始他覺得他體質易於發胖,而「什麼都不做也不發胖的人無須留意運動和飲食」,後來想想「並無必要,卻去尋找這種麻煩事兒做的人不會太多,因此這種體質的人,每每隨著年齡增長而體力日漸衰退。」這世界什麼才是公平呢?「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不過,這麼去思考問題也不容易。」誠然,很多時候,人們抱怨只是條件反射罷了,誰願意多想一步呢,其實就可以避免許多日後反覆的負面條件反射。不過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思考方式也形形色色,不怎麼思考的也大有人在,「甚多的人,認為與其每天跑一個小時,還不如乘著擁擠不堪的電車去開會。」有些人爆發力強,前期跑得很遠很快,而勻速堅定如村上的人,33歲的分水嶺開始,作為一個跑者,一個小說家,在自己的路上步調緩緩。還好在人生的馬拉松中,時間拯救每一個不擅長短跑的人。
﹣﹣﹣﹣﹣﹣﹣﹣﹣﹣﹣﹣﹣﹣﹣﹣東京﹣﹣﹣﹣﹣﹣﹣﹣﹣﹣﹣﹣﹣﹣
類似長跑的寫小說,需要更多的除了堅持,自然是才華。没有才華,想必也很難以堅持。關於才華,村上有著精彩的描述:「才華這東西,跟我們的一廂情願毫不相干,它想噴發的時候便自管噴湧而出,想噴多少酒噴多少,而一旦枯竭,則萬事皆休。」才華有固然是好事,自古有《傷仲永》,怎樣發展和駕馭才華是更艱鉅的任務。村上認為集中力是才華施展的重要能力。「將意識僅僅傾瀉於正在寫的東西裡,其他什麼都不考慮。」誠然,正如他所說,牙疼的作家是寫不出東西的,干擾越多越是難集中。而我私以為,誘惑是比牙疼更大的問題。比如論高效寫出一篇滿意的論文的方法是什麼,朋友笑言:「你關掉網絡就好了。」
更有意思的是,村上將寫作和長跑類比,其實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把寫作看作是體力勞動。「將神經如同激光束一般集中於一點,動用想像力,從“無”的地平線上催生出故事來,挑選出一個個正確的詞語,讓所有的流程準確無誤。」這樣的精力消耗,他認為比想像更多。所以他認為才華是要用鐵鍬揮汗如雨地挖掘出來的,許多大師晚年才華橫溢,多是由青年時期的耐力訓練積累而成。
關於前面提到跑步其實是一種自我對話,村上有一段養料般的經驗之談:「 我寫小說的許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著道路跑步時學到的,自然地,切身地,以及實務性地學到的。應將自己追問到何處為止? 何種程度的休養才是恰當的,而多少又是休息得過分? 到何種程度才是妥當,而到什麼程度又是狹隘?外部的風景該擷取多少為好,而內心的世界又該挖掘多少為妙? 對自己的能力應該相信多少,又該對自身有多少懷疑?假使當初我改行做小說家的時候,沒有痛下決心開始跑長跑,我的作品恐怕跟現在寫出來的東西有很大的不同。」沒錯,人的自力性,或許就在某種堅持,某種切磋,某種琢磨,某種挖掘中逐漸形成了,非一日之功。
﹣﹣﹣﹣﹣﹣﹣馬薩諸塞州劍橋﹣﹣﹣﹣﹣﹣
劍橋的女子新生在村上筆下是甩著馬尾、嚴肅、驕傲的沖刺型短跑選手,正如她們的思維方式「步幅很大,蹬踏銳利而有力。」而村上認為各人有個人的步調與時間性,他不會受到影響。就連跑步時候聽的音樂都很體現他的性格:「絲毫沒有咄咄逼人和矯揉造作。節奏永遠可靠,旋律自然無比。」其實我看這一段,心裏是躺槍的感覺,因為曾經也很驕傲自己的百米短跑總是能進決賽,雖然不是第一,也不落人後,回顧自己的人生,短短二十年從來只是短跑心態,在這樣一位資歷深厚的長跑前輩前,怎麼還能甩著馬尾驕傲起來,恨不得低下頭去悉聽教誨。
藝術行為在他眼裡多是不健康的,包括寫作,所以要「打造出一個能與這種危險的毒素對抗的免疫體系。」「連不健全的靈魂也需要健全的肉體。」容許我低俗地想起影星自殺,明星吸毒,音樂家早逝,雖然其中很多是出於媒體誇大和個人原因,但多多少少我也是站在村上這一邊的,藝術的確和人們說的一樣高於生活,甚至有時邊緣化,對抗生活。
就連健康和不健康本身,村上也做出了有趣的討論。「健康與不健康的東西絕非冰火兩極,亦非針鋒相向。」他們互相補充、包含,健康的並不僅僅思考健康的事,不健康的人也並不是只思考不健康的東西。而村上呢?像個戰士,盡可能地避開他所謂「憔悴方式」,保護他心目中更為自發、向心的文學形象。寫小說像是爬山,「或是戰勝自己,或是敗給自己。」他始終牢記著寫作。
跑者大概或多或少會遇到過膝蓋的困擾,也常有跑步傷膝蓋的傳言。村上的膝蓋偶爾發發牢騷,於是主人終於認真對待他:「趾高也罷,氣揚也罷,候補要多少有多少,膝蓋卻是無可替代。只能同現下擁有的膝蓋終生相伴,因此必須珍重之,善待之。」想來也是,親人、友人、愛人,或不可終身、或有替補,只有身體是忠於自己的,卻少有青年人珍惜。
﹣﹣﹣新潟(好奇怪的字噗哈哈)村上市﹣﹣﹣
「只要人還活著,對自己就會有新的發現。」首先他講了十六歲:「十六歲是一個讓人極不省心的年齡:會一一在意瑣細的小事,對自己的位置又無力客觀的把握;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莫名地洋洋自得,也容易產生自卑感。」這實在精準,即使一字頭的青春結束不久,我也仍然有種後青春的後遺症似地,經歷類似情緒的起伏。而村上說:「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失誤,該拾起來的拾起來,該拋棄掉的拋棄掉,才會有這樣的認識:“缺點和缺陷,如果一一去數,勢將沒完沒了。可是優點肯定也有一些。我們只能憑著手頭現有的東西去面對世界。”」村上還說他是比較執拗的性格,做不成什麼無法拋下,心情也無法平靜。我的不平靜,也多源於此,不然也不會放學碼字到夜裡。我需要更多行動,去緩解情緒,而不是逃避。村上也是經歷過瓶頸的,於是他去轉而練習鐵人三項,游泳卻很難矯正好姿勢。「改造一個有了一定游泳能力的人的泳姿,對教師來說難度更高。」這令我想起語言,尤其口語也是這樣,如果你想讓一個會講英文的換一個口音,比讓一個不會講的小孩子一開始就接觸你想要的口音環境,要難得多。即使遇到各種特殊情況,各種挫折,他沒有放棄過,衝向終點的那一刻還是喜悅當頭。
「對於我們至關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肉眼無法看見,然而用心靈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通過效率甚低的營生方才獲得。」村上身體力行鼓勵我的,是直面挑戰,不要逃避內心的痛苦,這是一切努力有結果的先決條件。假如他有墓誌銘,希望自己被寫著的是作家(兼跑者),我們都看得見,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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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有個人跑來找我,勸誘我“你跑步吧”,我就沿著馬路開始跑步。也沒有什麼人跑來找我,跟我說“你當小說家吧”,我就開始寫小說。」一切出於喜愛,「縱然受到別人組織,遭到惡意非難,我都不曾改變。」
「我在自製的小巧玲瓏的空白之中,在令人懷念的沈默之中,一味地跑個不休。」一個小說家,活了大半輩子,帶著情懷跑跑寫寫,真實的快樂,深刻的苦痛,都誠實地紀錄,並不需要什麼粉飾。
20/07/2015 英國 Durh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