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说让买高铁或者动车,时间短,舒服不受罪;老妈不愿意,为了省钱连硬卧都不买,非要买硬座,结果买的时候没有座了,买了无座。还兴冲冲告诉我,已经买了小板凳,可以去找个地方坐小板凳。
我气的半死,什么都不说,要身份证号。她大概猜到我要给她换票,死活不给,两个人吵。说她:你只知道省钱,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五十多岁的人站一晚上,还买小板凳,我小年轻都受不了,你能受得了么;为了一百多块钱熬一整夜你值吗?咱们缺这一百多块钱吗?怨气很重,说话没轻重,两个人不欢而散。
我怒气冲冲打电话给程老师,程老师对我表示无语,说“你让zy(我弟)打电话,让他拿着票和身份证直接换了不就行了?”,挂断电话,当即联系我弟,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车站换了软卧,问题解决。
好,买完票。例行电话里,顺便说了一句发车当天晚上让弟弟去送她,反正开车方便。她说弟弟晚上没开过车,不放心,她白天早点去就行。我立马不想再讲话。
因为她教育孩子的方式问题,因为她对弟弟过于保护的态度,我跟她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无任何改善。那种长期积累下来的愤怒和无奈,反而让我特别平淡,“无所谓,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我是觉得你儿子二十多岁的人了,晚上开车去送送不是什么问题,你要觉得不放心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无所谓”。
总之,隔离掉所有的情感,用冷冰冰的语调说出一堆伤人的话。然后,跟程老师抱怨,他继续无语,“干嘛跟你妈硬碰呢,直接跟你弟弟说让他去送不就得了”。立马给弟弟发短信说这事儿,他回三个字“没问题”,问题解决。我看着那短信愣半天,真想哭。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两件事让我和我妈每次都做这样的无谓折磨。
因为我们在对抗情绪,根本不是在解决问题。
想起冯唐《三十六大》里写给外甥的一篇文章提到:“每一次,当你姥姥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想要砍死你姥爷的时候,她不是因为那件小事,而是因为这一辈子生活所积累下来的怨念和愤恨”。我和我妈也是这样。
当我提出买动车或者高铁而她坚决不同意时,我如此愤怒,所有的苛责其实只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我安排的是对的,我这样的逻辑多合理,你舒服,我舒服,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她不同意,我感觉受到挑衅,受挫,继续抗争,继续受挫,直至无力。
这样的方式像极了小时候妈妈和我的相处模式。没有沟通,没有商量。事情安排好了,照做就是;鞋子衣服买好了,穿上就是;让你好好学习,学习就是……。
每次的抗争都非常激烈,记得小时老妈给我买了一双凉鞋,我嫌俗气,死活不穿,她坚持让我穿,我气极之下拿起剪刀就把刚买的鞋子剪成了碎片。我所学到的,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她沟通。现在我长大了,她变老,更多时候,她像一个孩子,我们的互动模式没有因为时光的逝去而自动改善,而是再一次遭遇困境。
当我跟她说让弟弟去送,她又一次说不放心时,所有因她“不放心”而导致的各方面问题再次浮现,所有那个时候不断讨论、争吵引发的怒气再次涌来:为什么她总是这样,为什么她就是不改变,她不知道这样的不放心其实可能害了自己的孩子吗,她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的不放手造成现在家里的诸多问题吗?
是啊,就像你看到的,我没有在解决问题,我只是发泄情绪,在与她对抗,在硬碰硬。
如果是其他人的事情,或许我会轻松地提出解决问题的措施,又或者不是自己亲妈,我根本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情绪,而是会就事论事,平静、理性。碰到和自己的老妈,我们可能都在想着先让对方改变(听自己的),然后再解决问题(按照自己说的去做),发现根本改变不了对方,于是焦点就变成了两个人的情绪对抗,甚至变成一种斗争。
前一段时间妞博和微信上一直传一个帖子,讲母女之间斗争的。母爱非常伟大,但是这种主体概率上的伟大依然掩盖不了母亲和孩子之间即便再多爱都始终在对抗的事实。
一个人跟自己的关系,跟其他人的关系,跟这个世界的关系,甚至于跟宗教、跟信仰的关系都可能仅仅源于小时候父母有没有好好抱抱你,亲亲你,夸夸你,说爱你,还源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承袭了父母之间作为夫妻的相处模式,作为父母与孩子的相处模式。
家庭中长大,大多数没有经历过人生或人格的巨变,我们最重要的学习渠道就是家庭,最重要的榜样就是父母,这样的相处模式根深蒂固,不容易抽离,更不容易松动和改变。
作为成年的子女,如果没有反复的检省,有意识地通过外界学习和改变,几乎不可能脱离原有的模式,而是会继续在自己的关系模式中延续。
在家庭治疗中,大多数的家庭都在重复着父母或祖父母一辈令人窒息却又无力改变的互动模式。而治疗的契机或出口也往往是成年子女开始认识到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模式之时。
高中我在县城住校,晚上作业不多时偶尔会去小姨家改善伙食。第一次去时,就在他们四口人包括我共五个人的饭桌上,小姨夫夹起一筷子青菜,一边说着这个还挺好吃的,一边就直接放到了小姨的嘴里,神态、动作都是如此习惯和自然,两个妹妹安心吃饭,毫无异样,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平常。
而当时的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我从没想过夫妻之间可以这样温柔以待,不以表达感情为作,不以在孩子们面前表达为耻。
在我家,表达情感是一件非常不好意思,甚至有些令人羞耻的事情。家人之间从不表达情感,注重的是事实,是道理。爸妈之间尤甚,即便当我和弟弟面说一句关心的话都会被对方嫌恶,觉得是不正经。他们的相处模式是多么地矛盾,渴望彼此关爱,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也不懂如何接纳和享受爱。
之后的这许多年,我一直记得当时的心情,我因为这样的细节而惊诧万分,感动万分,并为我父母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相处而遗憾,这样的遗憾是如此强烈,甚至一度使我感到绝望,因为我不会这样的表达方式,换句话说,我不知道怎样温柔地表达情感,表达爱,也深深地怀疑会不会有人这样温柔地待我。现在我在亲密关系中的模式几乎接近于我曾设想的最理想化的方式。
对于很多人来说再普通和自然不过的事情,我用了近十年进行自我分析和疗愈。非常确定的是,尽管从家庭中学习到的模式不同,具体情境、个性特点差异很大,和父母的相处和和解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是难以触碰的话题。
这几天,妈妈一直处在将要再次来到北京的兴奋之中,对她来说,这两件事或许只是她略有些强势的女儿在表达孝心,她不知道女儿这几天的所思所想。
正如和大多数人一样,和父母的斗争其实往往只是一个人的内心游戏。连岳曾在回读者信里说,孤独的穷孩子,你要多磨一层茧,我想说,心思敏感又稍稍有些咨询常识的熊孩子,你要多磨一层又一层茧。
山不到默罕默德那边去,默罕默德就到山的这边来。
我亲爱的老妈,如果我们彼此之间必须要改变相处的模式,那就让我先迈出步伐,走到你的身边来。
之所以能走到山的这边来,爱是唯一道路。
注:这几天跟好朋友聊起这事儿,我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为什么大家会觉得心理学专业的人都是神经病。从其他人看来简单到不值一提的事情,我们也能纠结到这种地步,需要花费这样的力气才能认识到要解决问题,不要对抗情绪。唯一勉慰自己的就是,成长或许就藏匿在这样的检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