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莫名讨厌小孩。
这样说来有些好笑,因为那时我也是个小孩子。那准确说来,我讨厌的是比我更小的孩子,我见不得他们一天到晚嘴唇上端摇摇欲坠的鼻涕,厌烦他们看起来那副无辜蠢笨的样子,走路东倒西歪。那种莫名的讨厌甚至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我会去故意抢隔壁邻居那个看起来长得很笨、话也说不清的女孩脖子上戴的彩色塑料珠子项链,以及其他身上各种廉价又让人觉得羡慕的小饰品,有的直接被我扯断,珠子滚落一地,她哇哇大哭。我看着,居然笑得更开心了;我还会因为调皮的表弟一直不好好吃饭,顺手就把刚会走路的他从长板凳上推下去,看圆滚滚的他落到地上。无名火终于刚消下去,一抬头却猛的发现不远处立着的舅妈,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死盯着我,过来一声不响地扶起了弟弟。我也不怕,回过头自顾自地继续吃饭。
诸如此类的事情应该数不胜数,记忆却早已变成残缺的片段,然而仅仅是这些片段就足以让今天的我惧怕孩童时期那个内心阴暗的我,以致我经常怀疑自己到底是如何心理健康地活到今天的。后来我了解到,人的记忆是会发生重构的,尤其是童年时期。有的可能只是你看到的事情,有的甚至会发生置换,也就是说,可能你才是那个一直被欺负的倒霉孩子。谁知道呢?我记性实在不怎么样。
现在的我,作为独生子女,其实一直也对孩子也没什么好感,而且我与他们的接触基本限于过年节假日,比如跟亲戚吃个饭,假装友好地陪那些孩子,一起玩猜拳丢沙包等幼稚的游戏,忍受他们没来由又连绵不断的兴奋尖叫。我大概算过,陪玩一小时,绝对是我的极限了。超过的话,我宁愿躲进厕所——那个世界上最清静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也不问为什么,在我踏上社会的第一步,老天爷就开玩笑似的甩手交给我这个做“老师”的艰巨任务了。不是初中也不是高中,偏偏是小学。还好工作内容不复杂,只包括作业辅导和布置一些额外作业与讲解。
心理防御机制过剩的我,现在在遇到些不太大的挑战前,已经不会再做过多心理准备了。我简单告诉自己:行吧,想赚钱嘛,总是要吃点苦的。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小屁孩而已,不用怕。
至于遇到顽劣的孩子怎么办,不听话怎么办,家长投诉怎么办,这些我都没有想,直接就去了。关于我不喜欢孩子这一点,我也没有多想。
谁知,一个礼拜下来,明明麻烦事一堆,我竟然有点喜欢上了小孩。现在每每想起他们,不愉快的事情很难想起,记住的只是那些纯真和可爱。我也有点理解为什么诗人将与敏感柔嫩、洁白无暇有关的词藻全部都冠在孩子身上;孩子就像天使,这话原来不仅不假,说的意思原来是这样。
我最先认识的,是一个一年级女孩子,她成绩很好,作业每天早早完成,长了一张小小圆圆的脸,皮肤略黑,梳着高高粗粗的麻花辫,齐刘海差点就挡住眼睛,最标志性的属鼻子上架着的那副圆形黑色眼镜,好像向每个老师彰显着她的学霸身份。总的来说,就跟我想象中《淘气包马小跳》里的路曼曼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她说话声音极细软,所以我想她大概不会像故事里那样,整天恶狠狠地管同桌的学习了吧。
这种女孩子讨人喜爱不奇怪,作业都按时完成,老师讲题她听得认真,交给她做的额外作业也不折不扣地完成。好玩的是,她每次一做好作业,会跳啊跳地到我面前,骄傲又有点羞涩地说:“黄老师!我做好了!”我接过作业检查,她继续在我面前一跳一跳,没过多久就要问一句:“老师我有错的吗?”我说没有,她就蹦得更高,脸上却尽力藏起快乐。
刚刚学会用语言表达意思的年龄段的孩子,是很有趣的。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嘴不光可以用来吃好吃的,也居然可以用来向大人们讨到好吃的。说话时,他们会微微抬高下巴,将面部其他肌肉全部放松,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嘴部,使出全部的力气只吐出几个简单零星却字正腔圆的句子。所以可能孩子早早地就学会了撒谎,但这种谎话,绝对是仅存于话语的。他们还不懂伪装。
还有一次,我坐在她后面辅导其他孩子,她突然回过头来,软软地说:“老师,我今天很开心。”“怎么啦?”看到她眯起的笑眼,我忍俊不禁。“因……因为一般,周四一般妈妈会带我去超市,周五会去外婆家吃饭……”她边说边扳着手指头,扳完就看着我。“嗯……”我打开手机看了看,哦,是周四,明白了。“所以你是说,你妈妈今天会带你去超市,所以你很开心,对不对?”我又问。她立刻用力闭眼点头,嘴抿起笑了,都来不及说话,开心到半路才回了我一句响亮的: “对!”
那笑真是有魔力的,再次低头扎入工作的我,感到神清气爽,血液似乎都通畅了不少。
人也许从出生开始,就跟孙悟空一样,是吸饱了天地灵气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孩子的灵气总是那么足,像水蜜桃里的水。年纪大了就日渐干瘪了,到生命的尽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核,掉到泥土上,得以再次回归自然,生命如此循环往复。因此这成人的漫漫长路,就最易满身尘土与污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