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是我第九个徒弟,也算是同事。
自从接收了这个工程,花了三年时间,进展很不理想。原计划一年就完工的,人倒是换了不少,可是工程就是看不到起色。
领导从失望到绝望,就像我对我自己一样。从第四个同事离开,我就已经开始不怎么刮胡子了。天阴下雨的时候,我会穿着雨衣,走五里的山路到镇上的澡堂子泡个澡,拜托老师傅搓澡,然后穿着裤衩子,和老师傅坐在长椅上抽半包烟。付了一毛五分钱洗澡钱,出门左转就进了理发店,直接刮个秃子,头发胡须一并除掉,整个人突然觉得清爽了很多,雨水打在脸上的时候,觉得特别的润!
我时常会赊账,尤其是雨季来临的时候,连续几个月没人上的了山,我也下不去,工资就领不到手,雨小点的时候,身上痒的不得了,只能一脚一个趔趄,奔下山来,在镇上的澡堂和理发店,还有面馆里赊账。
雨季里不光是没工资领,除了修补房屋,真的无事可做。好在粮食经过第一次雨季的教训,后面都提前做了充分储备。我的第一个同事,就是在雨季里饿的实在受不了,执意下山,结果坠下山崖摔死的。
雨季来的时候,空气都能攥出水来,颜料自然不能往壁画上涂抹。倘若执意那么干,那简直就是在搞破坏,所以整个雨季,我们情愿什么都不做。
我的三个徒弟,也就是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消磨之下,毅然决然离开的。
小苏来的时候,雨季将至。
第八个徒弟在雨季来临前调走了。我原以为就这样一个人继续度过这第四个雨季,可是没想到小苏来了。
当然,她肯定也会在雨季结束前离开!
1
雨季到来前,主要任务就是突击,吃住都在洞里,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画,为了方便操作,我把颜料板用绳子固定在胸前。小苏似乎并没有打算帮我的意思,傻傻的站在旁边看着我给壁画上色。
小苏学电子出身,虽然辅修了国画,但是对壁画修复却是一窍不通。她的到来,对于正在赶工的我来说,是一无是处的。除了平添了些许麻烦,生活的不便,原本可以穿个裤衩就可以工作,现在还要穿着染满颜料的工作服,散发着一股酸臭,雨季到来的时候,我才会把它挂在外面,让雨水连续冲刷上三四天,赶在晴天的时候晒干,收回房间。
小苏唯一能做的就是做饭,煮个面条,也是尝试了多次。有好几顿吃的面条不是坨了,就是夹生。对于我来说,有口吃的就行。对小苏而言,能做顿饭也是满满的骄傲,一定要写在日记里,得意时,也会读给我听。
两块门板,匀给小苏一块,我搬到距离洞口较劲的地方,虽说就这么一个山洞,我还是把佛堂那点干爽的地方疼给了她,毕竟还是要保持距离。
我根本不接受任何抱怨,还好小苏从未抱怨过,但并不影响我的判断,第一个雨季结束前,小苏一定会离开!
2
是不是要连同画笔一同烧掉,还是连同骨灰埋了,我没权利!但又觉得除了我,别人又能说些什么。
葬礼很简单,气氛缓和了许多,我擦了擦瘸腿眼镜,重新戴好。右边的镜片是小苏妈一个巴掌打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还好没有脱落,勉强可以使用。只是在看人的时候,镜像是扭曲的。看来知识分子打起人来是也农村大字不识的妇女一样的,撕扯、抓脸、脖子,在我身上演绎了一遍。要不是领导和同事极力阻拦,恐怕我这件藏青衣服也是要被撕扯成碎片。
我是不是要还手,去打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女人,把自己满腔的委屈和悲伤迸发出来,还是就此沉默,像个待宰的羔羊,任人宰割。我选择了后者,所以在小苏尸体面前,我被一个大学教授痛打。
我出现在葬礼上,又挨了一个巴掌,领导是默许的!就好像我这个巴掌,就是为小苏送终的最好礼物!
3
雨季比往常来的晚了三四天,工作倒是按时按点停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个时候雨会来,所以我们还是按着计划,收拾妥当,返回了住处。
雨季来之前,通常我会下一次山,洗澡、剃头、刮脸,只不过这次要带上小苏。
小苏看见我顶个光头,头发胡须一并除掉,整个人愣住了。
“我还以为你是老师傅呢?”
“哦!”
“年轻的很吗!蛮清爽的!”
“嗯!”
小苏在理发店烫了头,满头的卷曲,要比佛像的卷大的多。那是女子最流行的款式,小苏得意的不得了。一下午逛街的时候,都在不停的拨拉她那头发,吃饭的时候,低一下头,抬一下头,都要用手轻轻整理一下。我没那个烦恼,草草吃完饭,就冲对过的书店去了。
小苏常会跑过来问“师傅,你看这本书怎么样?”
“嗯!”
“师傅,你看这本书怎么样?”
“嗯!”
…………
我只买了两套金庸的武侠小说,雨季太难熬了。小苏却挑了一大摞,我并未曾给她任何意见!
回去的时候,这些书都是我的。我找米店讨了两个麻袋,前面装半袋大米,后面装上书,两个麻袋口打个结,在肩膀上一搭。
4
小苏把螺丝卷发剪掉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镜子用根绳子挂在半空,一剪刀一剪刀的剪下来!
“妮子,为啥把头发剪了?”
“不要了!”
“过两天,雨停了,下山剪!”
“不等了!”
“哦!”
我抽着旱烟,看着小苏弓着身子,歪着脑袋,一把一把把头发剪下来,头发轻轻的飘落下来,有些落在衣服上。
“吃米饭吧?我去把那根腊肠刷洗一下!”
“嗯!”
“师傅,你能帮我摘几个新鲜的皂角吗?”
“嗯,吃完饭就去。”
小苏的头发长长短短,坑坑洼洼,吃饭的时候,为了忍住不喷出来,我低头三两口吃完饭,就穿着雨衣出门了,留下小苏一个人吃。
皂角树是在通往山洞的路上,小苏捡起乌黑的皂角疑惑的问我,“师傅,这个黑豆角怎的这么大?是炒黑豆的哪种吗?”
“洗头发,洗衣服用的!”
“这么神奇!那师傅你用它洗头发吗?”
“我?哦!”其实我从来就没用皂角洗过头发,即使头发污秽不堪,我也只是用雨水冲一冲。
“那师傅,这个怎个用啊?”
“用石头杂碎,捯成泥,抹在头发上就好了。”
“是吗?那我得试试!”
“哦!”
自那以后,小苏就常用皂角洗头发了。而且每次洗头发都会说“师傅,我烧了一大锅水,你也洗一下!”
“哦!”
“师傅,你来洗啊?我都把皂角捣好了!”
“哦!”
“师傅,水都凉了,快点嘛!”
“哦!”
我从那时起,也开始用皂角洗头发了。
我顺着小路,走到皂角树下,树底下并没有落下几个皂角。找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几个满意的。我只好返回房子,找根竹竿。
“师傅,找好了吗?”
“没有,我用竹竿去敲几个好点的。”
“哦!”
小苏把锅碗刷洗干净,坐在门槛上,写着日记。
我顺着小道,再次来到皂角树下,用竹竿敲打树枝,专门挑了几个个头大的,乌黑饱满的皂角。
小苏的日记还没有写完。
“师傅,水已经烧好了。麻烦你把皂角捣一下!”
“哦!”
皂角捣好的时候,小苏也已经把热水准备停当。我把皂角末递给小苏,小苏抓了一把在头发上搓,不一会便起了沫子。
小苏今天特意洗了两遍头发,水不够了,又让我添水烧了一遍。
“师傅,你也来洗头发!”
“嗯!”
“师傅,我帮你洗头发吧!”
“不用,我自己来!”
小苏已经把皂角末揉进了我的头发里,我只管低着头,闭着眼睛。
“师傅,等会麻烦你,去山洞看看壁画吧!”
“等雨停了吧!”
“还是去吧!”
“哦!”
于时我就赶快洗完头发,换上雨衣奔山洞去了。
小苏爱干净,雨季下不去山,只有自己烧水洗澡。每次说让我去山洞的时候,就是她准备洗澡了。
我是待到天黑的时候,才往回走的。远远就看见,烟囱里冒着烟,小苏在准备晚饭了。
吃罢晚饭,小苏收拾了碗筷,坐在门槛上,门上挂着煤油灯,就这么安静的坐着!
“师傅,你说我是你第九个徒弟!”
“嗯!第九个了!”
“九九归一,圆满了!”
“嗯!圆满了!”
小苏没再说话,我打着油灯看了会书,感觉有点困了,便吹了灯。
“小苏,我瞌睡了,睡觉前记得把门插好,小心晚上有狼,把你叼走!”
“知道了!”
这是我给小苏开的玩笑,常开的玩笑,也是最后一个玩笑!
起夜的时候,小苏屋门开着,房门上挂着的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
顺着灯光,我隐约看见小苏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荡秋千。
小苏死了。
5
“师傅,这几个月咱们就这么坐着吗?”
“嗯!”
“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去去转转?”
“雨停了吧!”
“雨季结束吗?”
“偶尔会停。”
“那咱们下山去吧?”
“雨停了吧!”
“唉!看这天,雨啥时候才能停啊?”
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大概是太久一个人习惯了,突然多一个人,成天在耳边唠叨,难免有些厌烦。
“师傅,我能去洞里看一下壁画吗?”
“嗯!”
“师傅,那我去了!”
“嗯!”
小苏拿着手电筒,穿着雨衣出了门,奔山洞去了。我得以安静一会,把刚刚粗略读过的书页重新翻回去,仔细再读一遍。
6
小苏的达摩面壁画完了,这已经是第九稿了。前四次都邀请我到她的房间里看过,让我提出修改意见。说实话,我虽然是修复壁画的,但是对国画真的没有什么深入了解,只觉得好看就好。
在我看来第一幅是最好看的,人物很生动,颜色也很正。达摩祖师身披袈裟,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嘴巴也是紧闭着的,应该是比较符合达摩祖师面壁的情景。可是小苏却不是很满意,咬着嘴唇端详了半天。
“师傅,你说是不是不好看?”
“好着呢。”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好着呢?”
小苏把画揭下来,揉作一团。
“今天,就拿它烧火了。”
“哦!”
我不懂画,但是些微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师傅,天还早我去山洞看看!”
“嗯!”
没多久,就有了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只是从第五幅开始我就没有再被邀请过。她画她的,我看我的书,也罢也罢。
“师傅,劳烦你下雨的时候,记得把我房间的窗户关上。”
“哦!”
难得的晴天,小苏决定要下山一趟。
下午三点的时候,起风了,雨接踵而至。我丢下书,跑到小苏的房间,踩着凳子把窗户关上。
临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小苏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五幅画,都是达摩面壁图。只有最后一幅盖有印章,我想那应该是小苏最满意的一幅了。只是我端详了半天,也没觉得有多好,比起之前看过的那几幅,我觉得那些用颜料画出来的人物更生动一些。更何况,这一幅只能看到背影,就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颜色深浅不一,要不是题跋处有达摩面壁四个字,我真会觉得这就一块石头。
7
“师傅,洞里哪个达摩面壁什么时候修啊?”
“雨季过了吧!”
“哦!那到时候怎么修啊?”
“到时候,你看我修就可以了!”
“哦!是不是修完就结束了?”
“嗯!不过那是最大的一块,得费点时间,估计在下个雨季到来前,赶赶工期应该就完成了。”
“这么复杂啊?感觉比我学电子还难!”
“比不了,你那是搞科学的。这只是个手工活。”
“狗屁科学,从小到大就听我父母谈电子,什么特斯拉、欧姆定律,烦死了。”
“你父母也是搞电子的?”
“嗯!大学物理系教授,从小学到到大学都是他们教的,原本打算考到上海去的,结果到头还是被他们留在身边,想学个画画还是偷偷摸摸搞得。”
“那你毕业了不去搞你的电子,跑到这里修壁画?”
“是偷偷跑出来的,私底下申请的,他们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哦!”
小苏对于偷偷跑出来修壁画这件事是非常得意的,时不时的会给我说些她偷偷学国画的事情。
8
“师傅,你说达摩面壁是啥样的?”
“哦!洞里就有。”
“那我去看看,行吗?”
“去吧。”
小苏拿着手电,穿着雨衣去了,我得以安宁。可以认真看小说了。
约么过了半晌,小苏失望的回来了。
“师傅,你怎地还骗人呢?”
“啊?”
“哪里有达摩面壁?欺负我不懂壁画吗?我学国画的时候,可是见老师画过的。”
“有啊,洞里正面的那面墙就是了。”
“是吗?那我得去看看。”
“吃完饭再去吧!”
“回来吃!”
说完,转身又欢快的去了。
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做饭呢。也不知道小苏今天要吃啥。我和她约定一、三、五我做饭,她定吃什么,二、四、六她做饭,我决定吃什么,周日两个人协作。今天正好星期五,吃什么是她定,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又走了。
我继续翻书。
“你又拿话诓我?”小苏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又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吃饭,现在就吃。”
“还没做呢,你不是也没说吃啥?”
“我要吃唐僧肉!”
小苏没有找到达摩面壁图,气哼哼的!
“吃完饭,我带你去找。”
“好,一言为定!不许再诓我了!”
“嗯!吃啥?”
“面条吧,还能吃啥?好像说了,你就能做出来一样!”
“好吧。”
小苏把雨衣挂在门口,就进屋躺着了,来回折腾了两趟,也确实累了。
饭做好后,叫了两次才叫醒。
“现在就出发吗?”
“吃饭!”
“哦,不许诓我。”
吃完饭,碗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小苏拉着去看达摩面壁图。
我在那片模糊不清的壁画前,仔细指给她看。顺着手电筒光柱的游动,小苏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师傅,我们要把它修好吗?”
“嗯。”
“师傅,什么时候开始修啊?”
“等雨季结束吧。”
“哦。”
“能不能现在就修呢?”
“不行!”
“我能常来看看它吗?”
“随便。”
9
找不到小苏的时候,就一定在山洞了。有次天黑了,还不见她回来,我拎着煤油灯顺着小路,去洞里寻她,果然坐在壁画前睡着了。
“怎么睡这里啊?”
“面壁啊!”
“不怕狼把你叼走!”
“有狼吗?”
“眼睛里冒绿光,都是饿狼,就你这身板,恐怕不够两头狼吃的。”
“别说了,咱们赶快回吧!”
小苏拽着我的衣角,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快点,快点,别让狼盯上了!”
小苏那个晚上一直没睡好,半夜里敲我的房门。
“师傅,师傅!”
“怎么了?”
“门外有狼?”
“哦!那你还不回去,把门关好。”我躺在被窝里,偷偷的笑。
“师傅,我怕狼把门撞开。你能把门顶一下吗?”
“好,赶快回去睡吧!”
小苏的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然后又是几下“哐当”,应该是用凳子把门顶上了。
“师傅,你把大门顶好了吗?”小苏扯着嗓子喊。
“好了,好了。”我用手使劲拍了几下桌子。
“那我睡了,师傅你也睡吧!”
我抽了支烟。
10
小苏就是这样,肯定是坚持不过这个雨季的,只是她没有选择离开。
11
雨季结束了,我没有去修复那幅达摩面壁图。我把小苏第九幅达摩面壁图连同她的日记本,用油皮纸包起来,包成一个包裹,下山到邮局寄给了她的父亲。
12
在澡堂里泡了会,麻烦老师傅搓了澡,穿上衣服,我出了门进了理发店。
我从包里掏出三个皂角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