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生活几年后,对城市的喜爱越来越淡。偶尔钻进胡同,熟悉的小城味道扑面而来。门牌口、依墙而立的自行车、头上竹杆晾晒的衣服、斑驳的院墙、婆娑的树影、摇蒲扇的大爷、扎鞋垫的大妈、踢皮球的小孩、天井里的笑声,晃晃悠悠的穿堂风将我吹回曾生活过几十年的小城。
南方不叫胡同叫巷。再回绵阳,对新建的高楼无一丝兴趣。踏进熟悉的小巷,挤进有阁楼的小餐馆,吃一碗油茶、再来一小份米粉,小口小口重温久违的味道。从阁楼小窗望去,巷两边卖小吃的小店,也有没有店面的,就在巷边搭个简易凉棚,几张桌子、几个小板凳就可营业;也有摆地摊的,大商场买不到的东西这里可以让你有意外惊喜。行人在巷中间三三两两慢悠悠晃着,全然看不到在高楼大厦下大马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有的还边走边吃着,好似这巷子就是自己的家。待我吃好下楼,往巷子里一站,穿堂风一吹,顿觉凉爽,比空调、风扇更甚。炎炎夏日钻入小巷犹如走入树林,水泥森林的最好庇荫处。
夏天的小巷是绿色的。儿时,家里没有空调,最喜巷子里的风。巷两边摆摊卖小吃的小铺有凉粉、凉面、稀饭、包子…卖冰棍的婆婆一边在巷子中间推着小车一边吆喝:奶油冰棍、水果冰棍…父母所在单位在郊区,我与妹就似生活在象牙塔,父母难得带我们进一次城,每次进城就跟过节似的。妈问我们,要吃冰棍还是买新衣?妹说要冰棍,我说要新衣。我忍着口渴一边羡慕望着妹吮吸冰棍的陶醉样,一边嘲笑她就知道吃。谁知,冰棍吃完,她又向妈要新衣。当然最后我俩既吃了冰棍又穿上了新衣。吃完冰棍,小吃总要来一点。就在巷子里小摊边找个小板凳坐下,通常一碗凉粉加一碗稀饭。有豌豆凉粉、米凉粉、芡粉凉粉,豌豆凉粉黑乎乎的不好看但最好吃。现在北京看到的只有白白的芡粉凉粉,打着川北凉粉的牌子,勉强吃完仍疑心吃得是不是凉粉。有时,再来一个白味烧饼,尤其是刚出炉散发出芝麻香味的,将凉粉夹在中间,比单吃凉粉又别有一番滋味,再喝上一碗绿豆稀饭,让巷子的穿堂风一吹,被凉粉辣得出了汗的身体倏地清爽起来。
夏天的小巷是酸甜的。待我独自逛城已上高中,先前在父母所在单位的附属学校上学,对于车程半个小时的绵阳城竟还陌生。有时,走进不熟悉的巷子如钻进迷宫,趁此瞎逛。那时巷子里住了不少居民,夏天,家里的大门一般不关,门口望去,低低的门楣让室内显得很黯,印象中有着老旧的方桌、凹凸不平的沙发,斜阳穿过小小的窗户映在方桌上,浮尘在空中飞舞像露天电影投向荧幕的光。有时,屋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或织毛衣或拣菜,光映在脸上,彷佛看电影不真实地真实着。看得更多是小天井。墙角处有青苔、不知名的小花,花盆里的绿色植物,零零碎碎摆着主人的杂物,缺腿的凳子、生锈的自行车、掉瓷的脸盆…在阳光的浮尘中散发着霉味,三三两两停在屋顶上的麻雀,间或传来的叫声掀开小巷更多陈年往事。有时,小男孩在小天井踢皮球、小姑娘踢毽子,飞舞着将童年印在巷子里;有时,小板凳上坐扎鞋底的老婆婆,一针一线编织出年轮。隔着三十年光阴再来晃悠,偶尔从半掩的门中仍能看到某件当年的物品,岁月静止了,物品被风化,那个扎着小辫穿着花裙挎着书包在巷子中晃悠的女孩是我吗?七弯八拐、兜兜转转总算走到大马路上,复见高楼大厦如一束刺目的光猛然打入眼帘,恍如武陵人出了桃花源。
夏天的小巷是民谣。很久没有夏天在街上闲晃了,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让闲晃也变得奢侈。上班的中午,偶尔到胡同闲晃,几乎看不到行人,间或传来树上知了的叫声,像时钟的滴答,转瞬远离喧嚣,也远离炎炎夏日。有时会转到死胡同,巷子却是四通八达。暑假,时常同闺蜜在小巷闲晃,晃过暑假、晃过夏天、也晃过青春。一条不长的巷子,我们可以反反复复走过来走过去,闺蜜本是送我回家,走出了巷子又返回,讲不完的话。夏天的风吹在巷子里,吹在我们青春的脸上。为买一块棉绸做裙子,我俩穿着漂亮的高跟鞋从巷子钻出去又钻回来,一个商场一个商场晃悠,逛累了就互相换鞋,跟高的与跟底的换,最后还是买了最初看中的布料,一样的花色、一样的款式,我们穿着同样的花裙子在小巷中晃过那个夏天。
一个个夏天悄悄过去,一座座高楼立起来,一个个巷子在消失。穿梭在水泥森林中,没有风景。印象中,绵阳的巷子只有马家巷,只能从巷子墙上的老照片中看到往昔,上了年纪的人会爬上更多陈年往事。没人愿生活在过往,我们太容易遗忘,胡同的风吹来我印象中的小巷,残存的四合院映着斑驳的记忆,即使重走小巷,恐也不复得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