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江渔火·父亲的身影·作者:薛志鹏
父亲是山,父亲是海,我的身上凝聚着父亲坚韧的性格、博大的胸襟、以善为本的情怀。
远在塞北乡村,那个儿时的家,只有几亩薄田,每年的收入还有些不够糊口,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和弟弟多半在放学后去山上和野地里挖点野菜回来充饥,父亲在阴天下雨歇工的时候,总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带上渔网,去水库和江边打些鱼虾,勉强能算让一家人吃个半饱。
北方的冬天极其寒冷,四野冰封,早就没了野菜,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所剩无几的粮食,已经不够熬过整个过严冬。父亲就和舅舅还有几个叔伯合计着,凑了百十块钱,弄了一大块百十米长,大大的渔网,可以在寒冷的冬夜,去冰冷的松花江上捕鱼。父亲告诉我,这叫冰板儿网,凿冰取鱼,古来有之,当时的我并不太懂古语文绉绉的意思,但却很好奇,经常闹着一同前往。
这一天夜里,父亲和叔伯舅舅们准备好了渔网,准备出发,我缠着父亲同去,父亲告诉我江边很冷,会冻坏人,不能带我去,再者江岔子根本就没有正经的路,尤其晚上很难走,不让我跟去。父亲越是拒绝,我越是坚持要去,一是想看看在冰里如何打渔,更是想给自己写作文找点素材。
重病卧床的母亲说什么都不同意,怕身体本就羸弱的我,在寒冷的大江上冻坏手脚,一直阻拦。我则紧紧拉着父亲的手,也不肯松开,用充满期盼眼神看着父亲,父亲伸手摸摸我的头,怜惜地说:“就带你去一次吧!不过要听话,不能乱跑,这数九寒天的晚上,掉冰窟窿就麻烦了!”
天一擦黑儿,我就跟着爸爸和舅舅,叔伯一行人连背带扛着重重的渔具出了村子,七绕八绕地走了十几里的江岔子路,总算到了瑟瑟寒风中空旷的松花江边。
爸爸和叔伯们根据经验,找了一处开阔而冰面下水流缓慢的江面,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上,凿出一个足足有两米左右圆圆的冰窟窿,把渔网一头放进去,再顺着水流,往下走十几米,再凿小点的冰窟窿,把渔网网纲用铁钩子扯上来一段,冻在冰面上,再把剩下的渔网顺进江水里去,以此类推。
然后,再顺着水流的方向,凿一串冰窟窿,一直到一百多米,渔网的尽头,再凿一个大点的冰窟窿,把剩下的渔网扯上来,用冰冷的江水冻在冰面上。此时,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冰窟窿下网就结束了,一行人开始在黑夜的冰江上等待鱼儿入网。
父亲和舅舅、叔伯们坐在冰窟窿旁边围成一圈,在漆黑的夜空下,四处捡一堆干枯的树枝,哆嗦着冻僵的手,燃起一堆篝火,谈论着今天会有什么鱼进网,期待着今晚有更多的惊喜和收获。被西北风已经吹得僵硬的脸颊、下巴、胡子、鬓角、头发、棉帽子上挂满白花花的霜,衣服裤子挂了一层薄薄的冰溜子,坐下来都很吃力,鞋子和脚冻在一起,成了冰坨。
父亲说干一阵子活计已经很热,把厚重的棉大衣脱下来给我穿上,好奇心驱使一阵子的我早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凑在火堆前,隔着厚厚的手捂子烤手,舅舅掏出来备好的两瓶散装白酒,和叔伯们围坐在火堆旁,几个人轮流喝着味道浓烈的白酒,任凭刀子一样呼啸的寒风,卷集着细碎的雪沫钻进衣服里。
遥远苍凉如墨般漆黑的夜空上,挂着点点繁星,千里冰封的大地,在洁白耀眼的飞雪映衬下,苍茫悠远而朦朦胧胧,一簇红彤彤的渔火,凛冽啸叫着的西北风,柴禾噼噼啪啪的燃烧,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一张张朴实而对生活充满美好期待的脸。
白雪皑皑的原野,塞北静夜的冰江,狂卷的冷风撕扯着跳跃的渔火,点燃了苍茫的大地的一角,烧红了胸膛,炙烤着心灵深处充满期盼的灵魂,悄悄升腾着希望的光芒。
父亲对一边巴拉着噼噼啪啪的柴禾,一边回答舅舅絮叨着的问题:
“你二姐现在病的很重,过几天肯定要做手术了,你外甥经常发病,每次都很吓人,他学习成绩又那么好,不能不上学,也要学费,我想多打点鱼,卖点钱,能解决点孩子上学学费”。
舅舅却说:
“我二姐还年轻,有病得治,现在你家这么困难,孩子不要上学了,农村孩子认识几个庄稼字儿,会写自己名字就得了,还让他俩上什么学呀?也不知道你咋想的,上学比吃饭重要吗?”
父亲把手里的酒瓶子啪地一声撞在冰冷坚硬的冰面上,怒道:
“就是累死我,我也要供我的儿子上学,有钱没知识,活着才是没劲,难道都让他们将来和你们一样,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就知道喝酒”?
说着,回过手,把我揽在怀里父亲脱口道:
“我儿子天生聪慧,学习好,不好好培养,我就不是他爸,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舅舅生气地转过头,摸起还剩半瓶的白酒,一仰脖,咕噜咕噜地喝进去,使劲儿把空酒瓶抛向漫天的雪雾里,不屑地说:
“你就是个穷酸,不知好歹的书呆子,你整天咬文嚼字,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来打渔?就你有文化,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受这份洋罪?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睡?你有什么可之乎者也的?有能耐你把我二姐病看好,你家的事!没人和你操心,别亏待我二姐就行,其他的我才懒得管......”
寒冷的江风,渐渐暗淡的渔火,几张被江风吹得冰冷,又被烈火炙烤得通红的脸,几双无奈却充满渴望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闪烁跳动的火苗,都若有所思,想着自己的心事。
舅舅应该在想自己新婚不久的舅妈在家里盼着我们满载而归,再烫上一壶烧酒,犒劳一身寒气的自己吧!其他几个叔伯们轮番喝着那几口暖身酒,谈论着渔网和鱼,谈论着这江边骇人的冰冷。
父亲把我用棉大衣裹得紧紧的,自己则被呼号着的西北风吹得明显在颤抖,却僵硬地笑着和我说他不冷。我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摸摸父亲几乎被冻僵的脸,希望帮他取暖。父亲笑了笑,把我的手重新放回棉手捂子里,默默地站起来,背对着怒号的西北风,望着十几里之外,高高的上坡上,我们那个小家的方向,沉默了许久、许久……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父亲冻得通红的面颊上,滚落的一串串热泪,一半挂在脸颊上,凝成了两条冰河,有几滴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凝成了闪烁的冰珍珠,在火光映照下,一朵朵冰花晶莹剔透。我似乎已明白,父亲惦记瘫痪在床的妈妈,焦虑着如何能筹到钱,好给终日以泪洗面的妈妈再做一次手术,更担心我还能不能交上学费,继续上学。
在这空旷的原野,宁静的塞北荒原上,除了这一条白练一样在黑夜里伸向天际的冰江,和这一簇雪夜里一点寒星一样的渔火,以及这几个穷苦的打渔人,再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踪迹,除了锋利得如一片片小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只有静得可怕的黑暗、飞雪、冰江和死寂。
我抬起头,遥望着被冻得直眨眼的星星,那里好像是天堂,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深邃。我在想,我何时能做一颗天上的星星,不用愁妈妈何时能下地走路,不用考虑学费能不能交得不上,不用看老师那张充满鞭策的脸,不用看同学们诧异的目光,和同桌鄙视的神情呢?怎么做才能帮到现在像一尊矗立在呼啸的塞北荒原上,一尊神像一样的父亲解决家里的危机呢?
这冰江渔火,披雪迎风,远望凝神的一幕,那个能冻死人的寒冬之夜,定格在我心中,时刻在胸怀中隐隐作痛。这就是我的父亲,才思敏捷,却因饱经风霜而有一副坚韧的脊梁;出口成章,却因残酷的生活锤炼,坚强得像一座雄壮提拔的高山。
父亲是一堵遮挡寒风的墙,父亲是一件温暖的棉衣,父亲是浩瀚无边的大海,父亲是我勇敢面对生活的启蒙者,父亲的博学多才是我的榜样,尽管父亲的身材没有多么伟岸,但他清瘦的肩膀,坚强地扛着风雨和生活的重担。
冰江渔火中,父亲的身影永远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父亲,冰江渔火边的一尊雕像,不是神!更不是佛!却是我心中永不磨灭,走遍天涯仍时刻埋在心底里暗夜中的曙光!
父亲,谢谢您给予我崇德尚善的教育!谢谢您赋予我报国为先的思想!更感恩那寒冷的冰江、跳跃的渔火,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父爱!
敬爱的父亲,儿身在远方,遥望家乡,您的身影时刻就在我眼前,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诉思父之心,万语千言凝成一句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您窗外的苍穹下,有我在遥望。无论时光如何变换,岁月如何流淌,无论塞北江南,还是千山万水,我还是冰江渔火边,寒风肆虐的雪夜里,凝视万里星空,那个不忘初心,你的儿郎!
——2015年6月18日于父亲节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