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听祖父唱神歌。大门口,祖父手中的扇子左右扇着,炉子上方青烟滚滚,炉门对着风口,一股长烟顺风而去,缥缈得很。我闯进烟雾里,闻一下呛人的气味,被祖父喊了出来。炉子里火苗渐渐窜出,可能生炉子太无聊了吧,必得辅佐点儿有意思的调料,才能持续地把扇子摇下去摇下去,唱神歌就是祖父永远的调料。我听不懂他的念念有词,只看他双目微闭,隔离眼前的世界,仿佛进入另外的时空,他唱念着唱念着,头也随之晃动,脸上有了自得,有了陶醉。有时我问:“爹爹,你唱的是什么?”他说:“你还小,不懂哦。我现在才知道古人的文章写得有多好。”
多听一会儿我也不觉得有兴致了,准备进屋去,祖父叫住我:“来来来,我的乖孙女,我教你背一首诗,看你几遍能学会。”我喜欢他这样叫我,我也喜欢一遍背会让他惊叹,所以蹭在他身边跟着他念“白日依山尽”。有时,他拿手中的扇子在地上画字,我也愿意跟着认读“上大人,丘乙己,七十士,化三千。”祖父教我时,总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管我说什么,他都一阵长赞。我根本无所谓认的是什么字,背的是什么诗,只是受用他的夸奖:“哎呀,我的孙女太聪明了!”
祖父是我童年的魔法师,凡我想要的,他都可以变出来。东英姐说:“你要天上的星斗,你爹爹也会搭梯子摘给你的。”我想了一下,怎么搭?梯子靠在哪儿呢?有那么长的梯子吗?尽瞎说。
我不要星星月亮,我只要听故事!祖父说:“好,你如果吃完这碗饭,我就给你讲个高级的故事,吃不完就只讲个普通故事。”他的高级故事里是秦穆公、楚庄公们,他讲述他们时一人分饰几角,语气一转就换了一个人物。他讲冯谖客孟尝君,先起唱一句古文,“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怪腔怪调十分好笑,仿佛在时间的另一头。接着开始绘声绘色的白话演绎,故事一下子来到了身边。他说孟尝君门客三千时,眼睛瞪着,自觉不可思议。讲冯谖几次弹铗而歌,自己也孟尝君似的笑起来。及至后面的曲折,连父母也听进去了,手上做着的事情都慢了下来,祖母一旁比我还急:“那后来呢?”他就这样把我们都带进那忽远忽近的故事中。堂屋里灯光昏昏,古今不分。我不记得那时的冬天冷不冷,似乎都是温暖的。
当然,也有讲普通故事的时候,开头永远是这句:从前有个小孩儿。这个从前的小孩儿总是有各种问题,仿佛我们,他编着编着,小孩儿的毛病就改好了。有时,他的故事节奏缓慢,小孩还在自己的错误中吃亏,我已经等不及了,像祖母一样,会追问一句:“那后来呢?”“后来他改正了,一切就变好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也是有希望的。
作为魔法师是要什么都会的。我看了电影《闪闪红星》回来吵他:“爹爹,给我唱歌,唱小小竹排。”装秦穆公的脑袋里也要装闪闪红星,但是他说这个不会唱。“不行,我就是要听!”“好好好,要唱竹排是吧?那个……小小竹排一大堆,竹排上面尽是灰,抹也抹不掉,扫也扫不光,这堆竹排呀真是脏。”他坐在椅子上编将起来,我揪着他的山羊胡不依不饶:“不是这个竹排!”他也只是笑着,说吃完饭再唱吧。
他催我吃饭总是这句:“快点吃,吃了长聪明!”不像祖母的催促:“快点吃,吃了长高长胖!”他们的喂养有不同的方向,恰好养成了一个完整的我。
我一直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祖父祖母,落生下来,人世有光,暖暖的,地久天长地存在。
虽然他们的人生充满破碎,可是,他们却用破碎筑成了一个圆满的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