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身处最血腥的改朝换代和最惨痛的人性挣扎中的一群最为洒脱飘逸的人。历史上文人风骨与政治斗争发生激烈碰撞的例子并不少见,但这一次却给中华文化史上留下了最为由性风流、玄妙潇洒的精神。竹林七贤承接了深沉昂扬的建安文学与荒诞浮华的正始风流之后将潇洒之风传承给了儒道相综的中朝名士,使得魏晋二百年别具一格、自成风流。
醒如孤松独立,醉似玉山将崩。一生修身,不踏俗尘的嵇康,竹林与琴相伴的灵魂,锻铁济家的阳刚身躯,无师自通的千古奇才。成就了四言诗最后的高峰,他所推崇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成为了时代的口号。半登仙籍的嵇康虽被世道所不容,但洛阳东市刑场上的广陵绝响却带着他的无尚高洁绕历史千载,依然回荡。“昔惭柳下,今愧孙登”,行刑之前似乎嵇康明白了什么,但是我相信如果历史重演,嵇康还是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天问与世决绝。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源于《滕王阁序》,猖狂是后世对阮籍最深刻的印象。“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广武山上的一声呐喊,喊出了千古伤心文人的心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嵇康将风流渲染了山泉,而阮籍则是将风流带给了尘世。他是最现实主义的诗人,带着对世界美好的期望面对荼毒人性的时代,无可奈何之中以传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开创了文人诗时代,同时也述明了自身“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徘徊。
持重的长者、雅量的君子与黑暗的时代周旋。山涛以宏大的器量造福万民,他的理想与嵇康的独尚高洁不同,自幼的艰苦生活使他只想振兴家室,扶危济困。从曹马之争时的挂印远走,到尘埃落定时的自荐出世。山涛最终做到了,德高望重位列三公,但他从来都不是大晋权臣。恪尽职守刚正无私的几十年为官生涯使他以被需要被尊重的姿态成就了恢弘的人生。如果说嵇康以死证明志不可夺,那么山涛就是以生证明志不可夺。
潜心学问的学者,山泉中的向秀。在现实的荼毒黑暗中,为世人找到内心澄明的方向。《庄子注》的问世,让庄子思想十几年间席卷天下,从而庄子成为与老子齐名的道家圣人,这也是向秀给天下文人最好的归宿。既然国家左右不得,就管好我们自己,以浪漫主义的思想化蝶飞离这个混沌的世界。嵇康死后,向秀最后一次竹林之游仿佛对他来说是一个了结。《广陵散》余音散尽,“寄余命于寸阴”吟罢,向秀这块灵性的美玉瞬间化作枯石。
但见饮者醉,不见饮者思。刘伶携着他的酒坛,一生漂泊于江湖。“天生刘伶,以酒为名”是他对自己毕生的诠释,刘伶醉的传承也昭示着人们对这位旷古酒仙的尊重与认可。短暂的为官生涯只留下了他对朝廷推举无为之政的奏书,之后他便带着死便埋我的旷达与世事渐行渐远。一千年后的《红楼梦》里将他的心声复述的清清楚楚:“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妙达八音有神解,自是琵琶伴余生。不同于叔父阮籍那样对世界报以希望和梦想,阮咸一直都是世外逸人。与猪酣饮的放任自由,骑驴追婢的蔑视礼法,使阮咸成为了竹林时代后期唯一不被统治者青睐的七贤名士,这也是他最后得以无疾而终最稳妥明智的方法。唐朝在阮咸墓中出土的琵琶以阮咸命名正是想通过四弦的弦音,将阮咸留下的千年精华,向后人缱绻诉说。
与事浮沉的高手,琅琊王氏的子弟。王戎凭着他的家族智慧,内心深处的名士超脱,进退自如地在官场混迹一生。八王之乱闹进洛阳,身为当朝宰辅的王戎一面在朝堂上机诈地应对凶险,而另一面则是赶回家换上平民的装束,骑着小马去郊外赏玩人物风情。虽然王戎在历史上是出名的吝啬,但他为琅琊王氏成为千古第一望族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且将竹林精神一直传承到了魏晋风流最盛行的中朝名士心中。
魏晋风流在中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也从来不会再有。广陵绝响二十年之后,山涛推荐嵇康的儿子嵇绍为官时对嵇绍言道:“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这句话山涛想象的听众不是嵇绍,而是嵇康,是山涛对竹林旧友的追忆。五十年后,七贤之中仅存于世的王戎带着随从路过黄公酒垆时对人言起昔日七人酣饮此垆、同游竹林的往事,并叹道“今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木心先生说古代文学于今有三方面可用,诸子百家经典的诡辩与雄辩;文人述事的笔力和气量;古诗词的遣词造语。在七贤的真性情与传世经典中不已全然囊括?竹林风流不会再来,但它却永远存留在我们心里,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都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