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典故。
宋代大儒谢良佐,去拜程颢为师,就是程朱理学的二程之一的那个程颢。
程颢问他:“你平时读什么书?”
谢良佐说:“史书。”
程颢顺手从成堆的史书中随便抽出一本,翻开一段,谢良佐都能背诵如流。程颢再抽出一本书,从中翻开一页,谢良佐仍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之后,谢良佐恭敬地站着,等着老师表扬。结果,程颢冷冷地骂了四个字:玩物丧志。谢良佐顿时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什么意思呢?在程颢看来,背诵的目的就是为这种场合表演用的,不然你背它干嘛?那么多书,你都去背吗?这种学习,就是一种玩物丧志。
王阳明说:“你若背得,未必晓得;你若晓得,不必背得。”
这种背诵表演,被称为“口耳之学”,又叫“道听途说”。
口耳之学,出自《荀子·劝学》里的一段话:“小人之学,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
小人的学习呢,耳朵听进去,嘴巴说出来,他学的东西从他身上经过,就只是从耳朵到嘴巴这四寸长,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距离还短,没有学到身体四肢去践行。
和口耳之学相反的,正确的,叫“学以润身”,真正的学到,可以滋润自己的身体,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知行合一,才是学习。
我在得到有一门课叫《华杉讲透孙子兵法》,好多同学学完课见了我,都很兴奋,说:“华老师,您讲的《孙子兵法》太棒了,颠覆了我过去好多的认知。”我看他那么兴奋,我反而凌乱了。如果我过去的认知都被颠覆了,我怀疑我会不会自杀。因为我前半生都错了啊,我该怎么办?我啥都不会了!
而很多人之所以享受认知被颠覆的感觉,是因为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认知是什么,也没有准备知行合一。他们学习的心态就跟看电影一样,只要电影槽点不断,反转不断,就觉得很享受。
这是讲口耳之学。道听途说呢,是孔子的话,这个成语最开始不是小道消息的意思,《论语》里的原文是:“道听途说,德之弃也。”你在路上听来一句善言,还在路上就把它说给别人听,没有把这句话带回家,就丢弃在路上了。
你想一下,很多知识的学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们听了课,看了书,急急忙忙去找朋友分享,分享只是为了表演炫耀,为了高谈阔论,不是为了自己践行,这就是德之弃也,把这德言丢弃了。
这都是我们学习之病:读书学习,只当是演戏看戏,玩物丧志。
针对这个问题,王阳明专门写了一篇《拔本塞源论》,他大声疾呼,我想要救天下人啊,他们哪里是在学习啊,都是在犯病。
犯什么病呢?犯“拔本塞源”的病。
拔本,是拔出根本;塞源,是塞死源头。没有根本,也没有源头,就是玩物丧志。
最后一讲,我想用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去讲讲怎么治各种“学习病”。
关于学习病,王阳明说过一段话,大概意思是:
很多的所谓“学习”,都是拔本塞源,拔出树根,塞住水源,没有根,没有本,到处乱学一气。
正本清源的学说一日不彰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就会一天比一天感到艰难,甚至沦落到夷狄、禽兽的地步,但这些人还自以为是在学习圣人之学。我(王阳明)的学说虽然暂时彰明于天下,终究只是解一时之病。解了西边的冻,东边又结上了冰;拨开前面的雾,后面又涌起了云。就算我不顾安危,喋喋不休地讲经说道,也终究不能救天下分毫。
这样时间久了,结果是什么呢?
王阳明说,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落,霸术盛行;孔孟死后,邪说横行。老师不再教圣学,学生也不再学圣学。那些讲授霸术的家伙,窃取先王圣道中和他的说法近似的部分,包装在他的学说外面,以服务于他的私欲。天下之人,蜂拥而去,以他们为宗师,圣人之道就堵塞了。
他们日日探求和效仿富国强兵之说,相互攻伐之计,欺天罔人,苟且于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名和利益之术。时间长了,相互斗争,祸端频发,最终沦为夷狄、禽兽。
很多儒者也都有相似的感觉,就想去搜索先王的典章法制,把没被秦始皇烧掉的整理修补。从他们的内心来说,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但是,圣学失传太久了,而霸术之传积习已深,就算是这些整理圣学的贤德儒者,他们在霸术的文化下长大,也难免为之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了霸术之道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看不到了。
王阳明说,人心不正,你给他什么,他都马上运用到他的歪理邪说中去,运用到包装掩护他的巧取豪夺中去。所以这种人,即使整理圣学,也得不到圣学之用。因为拔本塞源了。
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做些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的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圣人之学日渐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
而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不光学习儒家,他也去接触佛家、道家的学说,但这佛老之说,也战胜不了他的功利之心。然后他们也折中于儒家的学说,言必称诚意正心,克己复礼,但这些也不能破除他的功利之心。
直到今天,功利之心的毒害一点也没减弱,它已经随着人的习气变成人本性的一部分了。学知识,先就要在知识上较一个高下,更不用说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
上面这段内容,既是王阳明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拔本塞源的病,大部分人都有。而今天的一切呢,都还是功利。
了解了它的危害,那怎么来自诊呢?很简单,就是问问自己:当你仓仓皇皇要去“学习”时,你是真有什么东西要学,还是觉得“我不学习怎么行”呢?你是想要去学习,然后去行动,还是怕落后,怕失去功利呢?
“诚意正心”这四个字,我在课程中反复提到。诚意正心,本身就是目的,就是至善。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目标才“要诚意正心”,那就正不了。
王阳明还说过一段话,大意是:
呜呼!在这样的学习习惯下,那些学生成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学问”,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也不过把它看作是累赘和迂腐的唠叨而已。他们觉得,只有所谓的良知是不够的,圣人之学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呜呼!生在这样的时代,还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的时代,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乱、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可泯灭,而良知之明,万古如同一日。那么,后世之人,当他听见我这拔本塞源之论,肯定会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不可阻挡。如果没有豪杰之士再起,我还能指望谁呢?
王阳明问,他还能指望谁,不知道是不是在说五百年后的我,而我觉得,他可能说的是我,而且还要指望你,指望你自己。世世代代的学习病都一样,世世代代的真经也就那几条。
我这门课,既是督促我自己,也是与你共勉,学到几千年圣人传下的那一点真骨血,改掉几千年人人都有的那几个老毛病。
王阳明说:“我等用功,不求日增,但求日减。减一分人欲,便是增一分天理,这是何等简易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