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窥,那对窗姑娘

一到晚上,楼下的那只狗又呜呜咽咽地开始叫唤,比闹钟还准时。

它每天都有伤心事。

我看了一眼纸上的草图,把它揉进烟灰缸,空中蹦出几颗烟灰。

图里的人设着实让我头疼,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性格如何编剧组没说,只说她的外表不能有任何出挑之处。但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说这话的人,没有善于发现的眼睛。

就我所熟悉的那些30岁上下的同龄女人,她们也都各有千秋,有的秀发如瀑,有些脚趾精致,这些优点和五官或身材都可相提并论,没有谁是真正的平庸。

问题是,我该怎么把她们结构重组,然后减去十岁。

烦。我走到窗边抽烟。

空中稀稀拉拉地亮着星星,前排楼房也稀稀拉拉地亮着灯。有些灯在一瞬间熄灭,有些房间在一瞬间亮起。那突然亮起的房间里走进一个女人,她身穿红色卫衣黑色运动裤,脚踏蓝色运动鞋。看样子是运动回来。

她锁上门,出神地站在原地发呆。

两栋楼间隔只有十几米,她又正好立在窗帘留出的缝里, 一举一动自然尽收眼底。

这是个微胖的姑娘,看不清脸。远远望去,她的小腹和屁股微微凸起,宽肩细腰,肤色偏黑,但很光滑。她侧身把鞋子甩到两处,然后像剥笋似的褪下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大长腿和紧巴巴的黑内裤。弯腰时,她还顺手捏了捏大腿内侧的肉,似乎不满意。在用鼻子把手臂和肩膀嗅了一遍后,她开始脱衣服。

我的眼睛一直眯缝着,眼皮累得抽抽,趁此间隙抓来桌上的眼镜戴上。我看到姑娘的衣服刚撩到肚脐眼就停了手,和我四目相对。她一愣,紧接着被地板咬了一口似的往后一跳,躲到了我的视线外。窗帘啪的合拢。

我紧张了,怕她误会我是流氓。但我仔细想了想,我就是流氓。

回到桌前灭了手中烟,我在纸上画了件卫衣黑裤和一组丰满的线条。我对姑娘产生了感激之情。

我来到窗边,对着她的方向看,窗帘睡着似的一动不动,灯还亮着。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无措,我有点愧疚。突然,那窗帘像水波似的抖了抖,帘上投映出一个人影,一点点变深变小。很快,人影倏地消失,窗帘裂出一道细缝,透着屋内斑驳的光。是刚才那个姑娘!她背朝我而立,已经穿上了睡衣。看来是个放荡的女人,明知隔空有眼,还主动给人偷窥。

我正要转身离开,发现眼前的情形有点奇怪。那姑娘迟迟不把脸转过来,但身子却一直在向玻璃寸进,好像有人逼着她倒退。她的两手背到身后,左手衬着右手,右手则小幅地比划着。她伸出食指,停顿几秒后又重复这个动作。

这是在指点什么吗?我把窗帘从左到右扫了一遍,除了发现她肩边有个淡影之外,没有任何收获。那影子是她男朋友吧,两人在SM吗。姑娘收回食指,紧紧握住拳头。这一握刚劲有力,不舍得松开。窗帘却突然被那双看不见的手合拢了。食指,食指,拳头。110?!我头皮一紧,夺门而出,边跑边打电话。

脑子乱了一路。

她住哪里?我努力回想着她站在窗边的画面。我能平视她,而且是正相对,假设两栋楼的房型一样,她应该与我同层同室,也就是104单元601。

我要怎么叩开她的门呢?自称她男友吗,假如行凶者正是他男友呢。还没想出一招半式,抬眼就是她家门口。

“智取智取,”我平息着呼吸,“可能真是SM呢。”我咚咚扣响了大门,心里揣着一只小兔。门后是一片沉寂,莫非走错了?我退后几步望一眼门牌,再敲门。

过了很久,门后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谁啊。”我心中一喜,破口大骂道:“还问呢,我是房东。中介说热水器坏了,我来看看。你先开门!”男人犹犹豫豫地打开门,看见我,连连哦着声。问题是我不知道热水器在什么地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把大门留了条窄缝,一来能装作马上要走的样子,二来也为后来的警察留个路。

我瞥一眼房间的装修,两室一厅,大户型,和我家一样。但原本宽敞的客厅被一分为二,因而多出一个小房间来。小房间的门墙和其他卧室一样,精致的欧风。不错的合租房。

我假装关心自己房子似的朝走廊深处走了几步,经过卫生间时我回头看他:“清洁阿姨隔三差五在来吧?”他眼神游移,视线像撒网一样扑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又迅速撤回,心不在焉地说:“啊?阿姨啊,来的来的。”尽头的那间房从方位看正对我家窗台,房门虚掩,门口放着一双粉红色的拖鞋,里面安静异常。

我不由紧张起来,安静可不是好事。

现在怎么办?这个男人大概1米76,与我差不多体格,若是赤手空拳,他未必是我的对手。但他的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很可能是握着刀。

我后悔自己出门前没带把水果刀出来,实在被动。客厅和走廊都很空疏,除了沉重的红木餐桌椅外,没有可以随手抄起的防身武器。最近的虹桥派出所离这儿五公里,我还得再拖个两三分钟,但显然他开始不耐烦了,轻声自言自语起来。

我赶紧从口袋掏出五百块钱给他:“你拿着,热水器嘛我也不会搞的喽。你们自己找人修吧。”钱真是良品,顿时熨平了他的眉毛。我摸了摸墙上的开关,隔老远亮起了一盏水晶灯:“灯倒是修了,蛮好蛮好。”

度秒如年,真是度秒如年。我疑心警察在路上出了车祸,怎么还不到。我要是再不走,这个男人可能会在我的胸前种上一把刀。

就在我的脑子青黄不接的时候,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探出一个蓬乱的头来。我吓一跳,男人更是被我的吓一跳吓了一跳。

是那个姑娘。

脖子上套着一圈指痕的淤青。她半醒似的睁着一只眼,身体走在意识前面,迈着老太婆的步子茫然地挪着步子。当她猛然看到客厅的这个男人时,像被冰水灌了顶,脖子一颤,脚踩到地雷似的定在原地,眼睛瞪出眶外。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急急忙忙往房间里退。不料那男人更加眼疾手快,二话不说跑向姑娘,举起身后被焐热的弹簧刀。姑娘的那声叫还未落地,他的叫声就响了起来。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房间,姑娘狠狠地顶住门,他被夹得脱不开身,露在门外的大半截身子溺水似的胡乱扑腾,仰天痛骂着“婊子婊子”。

我气血上涌,这王八蛋居然视我为无物,敢在人证具在时行凶!我飞奔过去,一脚踹掉他手里的刀子,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拔出来推地上。他像是被夹懵了似的失去了战斗力,姑娘锦上添花地递出一根丝巾,我把男人反捆起来,在他背上驾一把巨沉无比的红木沙发椅。

警察终于来了,我怀疑他们是掐点到的。眼前的场景显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我惨兮兮地笑:“他先动的手。”

我和姑娘被叫去派出所做笔录。

在警车上,姑娘小声抽泣着。我按了按她高耸的肩膀说:“没事了。”

事实上,我心里也全是波澜,想起当时的种种就觉得后怕。人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就有会涌起蚀骨的倦意,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从警局出来已是两点半,路上空无一人,可就地睡觉。

出租车屁股都见不到,我们只好沿着路灯往回走。

她说:“我们像不像老朋友。”

我说:“是啊。很多朋友都未必能一起经历这么刺激的事情。”

“谢谢你,真的。”她抬头看我,眼泪滚到脸颊上。

她这么一说,我到忸怩了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一开始,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

她笑了:“是我家窗帘不靠谱。”她稍作停顿,又补充一句道:“我自己也是。”

“昨晚,我在附近散了会儿步就回家了。楼里不知谁的狗狗在呜呜呜,听着像二哈。我每晚这个点回来,都能听到它在顶嘴。因为戴着耳机的缘故,狗叫不那么真切,所以我进门前特地看了一眼身后,以防有人尾随。

和往日一样,身后空无一人。我进了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锁上门,然后换衣服。这些你也看见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提一下大衣领,我却想起她捏腿时可爱的小动作。

“我住的房子共三间房。主卧是一对年轻夫妻,开棋牌室的,总是傍晚出门,凌晨回家。次卧住了一个销售男,很少见到面,但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一脸笑意,盯着我看很久。

有一次我在客厅吃饭,他在阳台收折被单,叫我帮他捏住被单两角。我便洗了手走过去,他边抖被单边说‘你等下还得再洗个手,男生的东西你碰了会介意吗。’

这话让我心生反感,我尴尬地笑着说不介意。

这人经常在微信上找我。因为我搬进来前他就在了,所以加了他的微信以备不时之需。开始他会一本正经地说些失眠和热水器之类的话题,后来说他最近在运动,问我要不要和他约个炮,然后声明打错字了应该是跑。

我见他手段低劣,情商有限,也就没有再理他。但他每晚都会不定时微信我,我只好把他屏蔽。我以为他是有心无胆的渣男,以为不去招惹就能相安无事。没想到他会伤害我。”

“真是家贼难防。”我听了后心里酸酸的。

“昨晚,我正要去洗澡,一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边,露出守株待兔的奸笑,衬衫扣只扣了一颗。我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拿着刀对准我的脖子把我往里逼。

‘你别叫,但也不用怕。’他对我说。我望着锃亮的刀刃,心乱如麻,大脑里运行了二十多年的逻辑思维在一瞬间短路崩塌。我退到窗边,像只穷途末路的瘸驴。如果有悬崖,我可能会纵深一跳。

‘你捅我吧’,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爸爸妈妈。我妈妈唠叨得要命,但我就算被蚊子叮起一个包她都会心疼得骂我。我爸爸不善言辞,却会无缘无故走到我身边,低头闻一闻我的头顶说‘该洗头了’,但他的鼻音听着像在嗅一朵香喷喷的小太阳花。他们希望我活,快乐地活。

刀刃离我就几公分,我隔空感到它的冰凉。我庆幸父母看不到我的处境,不然会是怎样的痛心疾首。我想到我的朋友,我尚未出现的爱人,我的此生还未完成。

我退着退着就摸到了背后的玻璃窗,想起几分钟那个看我的你。多希望你还在。

我像聋哑人似的打着手势。我很绝望。

那个混蛋很快注意到了我背后的窗帘缝,警惕地把我拉回去。我失声讨饶‘求你了。’他解开衬衫扣。我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也迟早能做成,所以不要急,先让我把话说完吧。

他站在原地不动。我以为他理智尚存,就动情地说:‘我这人不擅待人接物,可能说过不该说的话,或者该说话时没有说,或者露出过错误的表情,这些你都不要在意。出门在外,不管是不是单身,总会感到孤独。我们可以一起喝酒,像朋友一样。’

但事实证明,是我高估他了,他并没有冷静,只是在一边看我黔驴技穷罢了。

因为我刚说完,他就把刀扔到一边,一把掐住我脖子。我第一次知道,人手掌的力气可以大到这种程度。

我用手去抠他的手腕和手臂,越抠越紧,身处沼泽,每次挣扎都在接近死亡。我的脚在地板上乱蹬,企图引起楼下的注意。但我很快就力不从心了、我的脸发涨,随时要爆炸。恍惚中我听到他说‘等你睡着就好了’,然后我眼前一黑。”

“我进门时听到你没声响,一度觉得不妙。还好他只是把你掐昏。”我说。

她又抬起头满怀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每次看我、她都带着礼物,比如眼泪。“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做了个噩梦。

我从地上站起来,喉咙吞咽艰难。房间空无一人,门留着缝。我便恍惚地朝外走,想去倒口水喝。直到看到走廊里他的脸,我才猛然意识到知道刚才发生的并不是噩梦。梦哪会让人这么疲倦。我本能地往房间跑,他却一只脚跟了进来,我就狠狠夹他。我发誓绝不能让他第二次进我的门。”

“好了,都过去了,就不说这个了。”我看到前面有一家肯德基:“去喝杯热的吧。聊聊美好的,比如昨晚我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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