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素纯在夜色中落下《流水》最后一个音,天空开始下起细雨,随风潜入窗外的荷花之中。此时她的丈夫在雨中熟睡,侧脸微微颔着,呼吸轻浅,时入耳中,如闻远方风过清荷。夜色在细雨中摇摇欲坠,她不禁想起惠中来,他的青灰色衣襟,与天际那抹欲去还留七分相似。
初遇惠中时,素纯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她的母亲空闲时在万善寺做做清扫工作,她便得以与寺中僧众熟稔。万善寺如同她的故居,前生在黄泉深处转了一周,离去时有人诵经如歌,她零碎记得,故今生听法便生清净喜乐。
母亲说,这是一种美好的因缘。故起名素纯,素乃体无杂,纯乃神无亏。人得素纯,则侔于天,泠然善也。
所有人之中,素纯喜欢听惠中讲话。他说话不疾不徐,像从溪水中捞上来的月亮,晶莹明亮又清冷冷的,惹人欢喜。素纯每次这样和母亲说,母亲总是笑盈盈的,随即若有所思添一句:“那岂不是和他的琴声一样么?”
“对,惠中的琴声也是这般,最妙的当属《流水》。”对于惠中,素纯总是毫不吝惜地夸赞。那时的她啊,二十岁的容颜极婉,眉眼弯起来如春风拂柳,纤柔青嫩。书上说,有深爱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2
万善寺处在众山环绕之中,江南的天气潮湿,故远眺时烟斜雾横,如仙人所。素纯常穿着布鞋上山,两侧的芒草纷至沓来,将她的衣衫染得深浅不一。若是穿着靛青色的衣,远望去倒与群山无甚相异,杳霭流玉,美不胜收。
虽如此,却常得惠中一句佯嗔:“野丫头,这天儿却上来做什么?”
素纯笑笑,掸掸来路的尘土,望着他说:“这样好的天,怎生就不好了?”
是啊,这样好的天。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惠中微笑不语,将刚汲来的泉水倒入瓦瓮,只听得“哗啦”一声,似素纯涉上山来时触到他的眼眸清凉。旋即,她闻到今年新制的茶香,花蜜香气,清淡宜人。
“今年制的茶比去年又好了些,惠中下了很多功夫吧?”素纯抿一口,眉间缭绕着茶雾,氤氲不散。
“分内之事罢了。”惠中亦抿了一口,略略闭上眼。素纯望着,只觉山中的夜雨清荷,悉数盛放在他的唇边。细雨滴滴答答,一阵儿一阵儿,绵绵柔柔的,直到自己心底。
惠中方睁开眼,她立即偏过头去,目光触到墙上的琴,遂问:“今日弹什么?”
“方才闻泉水入瓮,声色极澈,莫若《流水》吧。”
“我知你会说此曲。”惠中遂起身,取过墙上的琴,轻轻放在琴台上。茶雾如无边丝雨,拢起一卷珠帘,惠中在那边,青色的衣襟如华顶之云,其风仪如缑山之鹤。落落欲往,矫矫不群。
《流水》一出,万善寺的山水更清秀几分,便如惠中怀中青白,喷薄而出,噀天地成色。素纯想起他讲的盲眼龟的故事来。惠中说,在幽暗的大海深处,住了一只寿命很长的盲眼龟,每经过一百年,这只盲龟才有机会浮出海面。而在大海中,飘荡着一根浮木,浮木的中间挖有如龟头一般大小的孔洞。盲眼龟要凭藉它的感觉,在大海中追逐浮木。只有当它尖尖的头恰巧顶住浮木小小的洞穴时,盲眼龟才能重见光明,获得人身。
惠中说:“得来人身如此不易。素纯,我们该以褔修福。”
素纯想啊,得来人身如此不易,遇见惠中岂不是难中至难?殊不知多少无量亿劫去了。她漫漫想着这些,走了会儿神。
“想些什么?结束了竟不知道。”惠中凝望着她,一如既往笑意舒展。
“诸根悦豫,姿色清净。”她未抬眸,望着落下最后一个音的弦,喃喃自语。
素纯觉得,这便是爱上一个人最好的姿态了。如同在下雪时遇见了一个人,两人皆被照得洁白无瑕,内外明澈。而后相视一笑,步屧寻幽。亘古洪荒,那些被掩埋的温柔与皎洁,悉皆始现。你我载瞻载止,上下空碧悠悠。
正想着,惠中抱来一盆兰花,笑着递给她:“前几日在山中挖的,这花称你。”
素纯接过来,凝视着他,意有所指道:“岂不是屈子写的那句‘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惠中有些诧异,忽而望着她良久,有种薄薄的温柔盈满。蓦地,一只白鸟飞过院前,唤了一两声,极其洞然清脆。惠中立即收回神色,换上以往的冲淡平静,施施然说:“荆棘以慰其根,风露以畅其神。”
这原是素纯第一次说出这般话。即便稍纵即逝,她也明白了。
那岂是什么白鸟啊?原是惠中奉持的佛,不是恰好,只是洞明。他知道如何不做尘俗欲望的奴隶,如何成为一个佛弟子。甚至,他更明白如何来爱她,如何才是清妥缠绵,各自无恙。
只是一瞬,他做出了选择。诸根悦豫,姿色清净。
3
二十七岁,素纯出嫁了。如她所期待的那般,在晴雪满汀时,遇见了一个如雪洁白的人。他有着惠中一样的眼睛,清泠泠的,只是比他更天真,少了他那股子霜华之气。她嫁的人,唤作温良。
出嫁前夕,素纯和母亲说:“惠中将那张琴送给了我,刻着‘得未曾有’,是他贯写的颜体。”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母亲,我常常在想,心中爱的那个人,已经在尘世的分秒刹那遇到了,一缕光、一朵花、一片云,都是他的碎片。我早已嫁做人妇,与他爱得世世生生。”
母亲淡淡地笑:“素纯,你嫁的人,必是与你有深缘之人。”
4
温良爱山水,爱古雅之物,骨子里有道气。却耽于尘俗逸乐,与一心清净的惠中自是不同。她有些无奈,但想想自身亦不完满,只是程度有别,实无可指摘。
必有深缘。她知,这是自己的世途,漫漫其修远兮。
她工作、读书、写字,时而与温良散步,也有和谐之时。知道骨子相近,只是一叶障目,还未肯休。惠中教会她的,是如何去爱,遇见清净的人该供养其成佛,遇见迷途的人该相互引领,以达彼岸。
世途之中,该完成世途之事。学会原谅、深爱、恩慈、悲悯。
希阿荣博堪布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或远或近地是其他人、其他众生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你的苦也是我的苦,你的局限也是我的局限,而我的愿,我的修行,我的清净善业也指向你的安乐清凉。”
从前的素纯,她希求的爱,是真如界内的无上清净。如今的她,知道在艰难的路途中,该如何去爱,去修持。温良,是与自己有深缘之人。同是蒙昧,同在轮回。所以相遇,所以成姻。
惠中,让我感谢你,予以无上清净,成我来途明灯。
终有一日,我与温良,还有这三千大千的有情众生,都如所愿:诸根悦豫,姿色清净。得未曾有,心净踊跃。即便无有晴雪满汀,亦是心性洁白,犹如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