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路边的一只黑狗,它从路边悠闲地跑过。
我多么希望它是虎子。我幻想着它就是虎子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从路边跑过,一回头就看到了我,它开始向我奔跑,咧开的嘴仿佛在笑,尾巴呼呼地摇着像个电风扇。它跑上来钻到我的怀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向我诉说着对我的思念。
通过观后镜我看着那只黑狗,看着它消失在视野里。
虎子已经死去多年了。
其实它就是一直普通的狗,遇到我或许真的是一种缘分。当我在亲戚家看到它的时候,只有它还在吃奶。其他的小狗早已送人,余下的这一只估计是没人喜欢,或许因为它通身漆黑的缘故吧。
在亲戚的再三请求下,我把它带回了家。那时候的家,还很贫困。虎子就在这时来到我们家,吃着跟我们相同的饭,睡着一只破纸箱,纸箱里面有几块破布,这就是它全部的家当。作为一只小狗,开始的几天,它还不习惯,常常在夜里痛苦地叫嚷,它想念它的妈妈。我也常在半夜里爬起来陪它在院子里走动。它常常仰着头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泛着光,一副温顺的表情。
其实我并不常养狗,没有过多的经验,只知道它吃东西就能活着,能陪我在院子里跑动,看它扬起四蹄跑得耳朵都要飞起来了,我就知道它很快乐。但我丝毫没有想到,它会生病,它的病是那么的突然,前一刻还在嬉闹玩耍,下一刻就哀嚎着倒在地上。
我抱着它一路狂跑,它的脸就埋在我的衣服里,我不敢去看它的眼睛,我怕那双黑漆漆的泛着光的眼睛是闭合的。好在跑到兽医站时,它还活着。医生给它打了针,但并不能保证能救活,即使救活也并不能保证没有后遗症。那时候我在一家工厂里做技术员,拿着微薄的薪水,连续几天的兽医站往返给它打针,对我来说其实是耗费很大的。
仿佛我对它坚决救治的意志感染了它,它很坚强,顺利活了下来,可是却像医生所说,留下了后遗症。它的两条前腿能动,但是没有力气,后腿完全瘫痪,它的眼睛也变得昏暗,失去了那蓬勃的光。它失去了奔跑的权力,不能再自由地扬起四蹄飞起耳朵地奔跑了。我上班的日子,白天经常不在家,母亲经常把它从屋里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它的身体下面垫着几块破布,在太阳下,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它抬头时那缓慢的动作和眼睛里的昏暗,都透着绝望的气息。
妈妈常去菜市场给它买猪骨头,回来混合着大米煮成咸淡相宜的粥给它吃。太阳好了,就抱出去晒太阳,阴天下雨就再抱回来。甚至有时候在房前的菜地里浇灌蔬菜也不忘抱着一动也不能动的它。
虎子,在幼小的年纪,挣扎于病痛之中。其实它身上的确有地方疼痛,我发现它靠近后腿的脊椎上有痛点,因为我在抚摸它时稍微用点力,在经过这个部位时,它会抖动一下,或者发出轻微的呻吟。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妈妈,然后就见她经常把虎子放在腿上去揉它的脊椎。
奇迹有时并非是等来的,很多时候是争取来的。这话一点也不假,在按摩一段时间之后,虎子前腿能支撑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仿佛也恢复了信心,常常拖着两条瘫痪的后腿和尾巴,用前爪扒着向前爬行。
当我下班回来的时候,它会拖着后腿来迎接我,眼睛里也渐渐泛出了往日的光芒。它只要能这样移动,不要一动不能动地躺在那几片破布上就很满足了。它艰难地爬过来,仰着头看着我,咧开的嘴仿佛在笑,身后拖出两条鲜红的血迹……
两条血迹是从它瘫痪的后腿上流出来的,是在粗糙坚硬的水泥地上磨破的。先是抹掉了黑色的毛,然后磨破了皮。它感觉不到疼痛,也丝毫不在意。它想要奔跑向我,它想像以前一样跑过来把头钻到我怀里,发出呜咽的思念声。可是现在它再也不能跳起来钻到我怀里了,只是嘴里依旧发出呜呜声。
妈妈给它的后腿包扎了一下,并绑上了两块厚厚的布,可是没多久,布也磨穿了。按摩还在继续,我和妈妈都期待着有一天它能重新站起来。我知道它会的,因为它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就是它想要奔跑的愿望,它在努力着。
或许是命运之神的怜悯吧,等我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出差,带着疲倦的身体走进院子的一瞬间。虎子向我跑来,它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一路小跑,尾巴也能左右摇摆了。这简直像梦一般,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难猜测。
我松开行李箱,蹲下来看着它跑到我跟前,它咧着嘴像是在笑,它想跳起来扑到我怀里,却后腿无力坐在了地上,我把它的脑袋放到我衣服里,它又发出呜咽声。我高兴得双手叉住它的两只前腿把它举起来,转着圈,它兴奋地用舌头去舔我的脸。
一只年轻的狗,一只乖狗,一只遇到陌生人只叫不咬不闯祸的狗,从不偷吃,只吃自己碗里食物的狗,这就是虎子。都说狗小的时候最可爱,最好玩。然而虎子小时候留在我脑海里并不是可爱,而是它昏暗绝望的双眼和两道水泥地上的血迹。
虎子在风里奔跑着,我带着它在河里游泳,我们一起爬在深深的草丛里埋伏路过的蚂蚱。它渐渐长大,变成了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它的嘴巴和鼻子比普通的狗长,耳朵能够竖起来了,又尖又长,以至于我常常爬在另一片草丛里就能轻易地看到它黑黑的竖起的耳朵尖。它的腿也比别的狗长,这让我很怀疑它有细狗的血统。长长的鼻子和耳朵,让它的嗅觉和听觉异常发达。
长大后的虎子常常在我离家还有将近一百米的时候向我奔跑,尾巴摇成电风扇的叶子一般,咧着嘴仿佛在笑,跑到跟前把脑袋塞进我怀里开始轻声的呜咽。这是它表达爱的方式,这是它对我坚持救治它、帮助它、善待它的回报。
我再次离开家,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
列车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就像是虎子在奔跑时,坚硬的指甲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我怀里抱着背包,听着风吹过奔驰的列车发出的响声,就像是虎子把头钻进我怀里发出的呜咽。夜来了,车窗外漆黑一片,偶尔一点灯光也飞驰而过。这一行,还不知归期。
虎子还会在街口等我下班,第一天过去,它没有等到我,很晚才回家,尾巴低垂着。这一切超出了它的想象和认知,妈妈自然无法向它解释。然而半个月过去,它每天都没有等到我,每天都垂着尾巴回家。或许是它终于接受了现实吧,它习惯了我不在家的日子才作罢。
或许它每天还在菜地里追逐着蝴蝶,或许它也会跟邻居家的狗打架,或许它也会被马蜂这种小昆虫欺负,也或许被蛰了鼻子以后会把脑袋塞进凳子下面嗷嗷地哭嚎,更或许那哭嚎声里不仅仅是来自马蜂的疼痛。
在它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生物,一只是同类——它的妈妈,两个是人——我和我妈妈。
归期和假期双双而至,我背着行李,挤过人山人海,忍受了列车晚点,又忍受了车上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睡和一动不动的站立。踏着倦怠回到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虎子并没有在街口等我,而是从我家所在的拐角跑出来,咧着嘴,摇着尾巴一路狂奔。到跟前一头扎进我衣服里大声地嚎叫……
它生了一窝狗崽子,即将满月,但听到我的脚步声从深远的地方传来,便不顾正爬在它身上用餐的小崽子,站起来就走,狗崽们瞬间东倒西歪,期间匆忙的脚步还踢翻了一个。我走进家门后还能听到狗崽不满的嚎叫与撕咬,它便突然想起似得,又匆匆去照顾它的小崽子,还探出脑袋来看我一眼,仿佛在炫耀。我便走过去挨个抓起来玩耍。
八只小狗,已经有七只有主了,就等着过几天满月。
小狗们都被带走了,每次都是趁虎子不在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只没人要的。这只小狗跟着虎子成了它的精神寄托,虎子是如此的溺爱它,以至于已经好几个月了,还在吃奶。
最终剩下的这一只并没有逃脱命运的压榨。
我还没有想好它的名字,它就在一天下午惨叫着钻进门口的水泥板的空隙里,等我费劲力气把它从水泥板的夹缝里拽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失去了往日虎头虎脑的样子,软塌塌地搭在我的双手上。
虎子走过来闻了闻,然后拖着尾巴一声不响地进了狗窝,爬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把小狗埋了,跑来安慰它,它并不想强颜欢笑,背对着我始终一动不动。
虎子很伤心,它只是不会说话,它连续很多天不吃也不喝,我们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无济于事。
恰逢新房建好,我们家要搬到两公里外的新家里去了,我和妈妈强行把虎子抱上三轮车,我骑着车一路赶到新家,把虎子放在院子里早已准备好的狗窝里。虎子站了起来,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我们让虎子看家,我们继续去搬运。
所有东西都运送到了门口后,虎子不见了。我们在附近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后来我突然想到,会不会跑回原来住的地方了?
终于,我骑着三轮车赶到的时候,虎子依旧卧在它原来的那几片破布上,怀抱里还有个淡绿色的破网球,这是它的孩子生前最喜欢的玩具。这里已经搬空,空空荡荡的墙壁,伴随着虎子空空荡荡的双眼。
虎子终于被我们强迫着离开了那里。接下来的日子,为了缓解它的情绪,妹妹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只袖狗,非常小,真的可以钻到大衣袖子里。自从它的到来,大大缓解了虎子内心的抑郁。一般情况下,总是体型硕大的虎子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不停摔跤的褐色的小不点儿。它摔跤是因为想要跟上虎子,可惜腿太短,跟不上,跑得急了就总是摔。
袖狗果然长不大,好几个月了身体也没有变化,它直直在虎子后面跟了好几个月,那段时间虎子很开心,睡觉的时候,它会把这小不点儿揽在怀里。
可惜好景不长,跟虎子的孩子一样,它瞬间就死掉了。虎子遭受了另一次打击,一开始,我深深地为此担忧,怕它跟上次一样。好在第三天的时候,虎子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孤单地继续它的狗生旅途。
都说猫狗是仇人,其实也并不尽然,因为妹妹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猫,她异想天开地想让猫咪陪伴一只内心脆弱的狗。理论上是不可行的,但在几天的相互试探和谨慎相处之后,证明了凡事总有例外。彼此熟悉之后,猫咪的尾巴终于不再像马桶刷那样了,虽然虎子并不是很喜欢这只小家伙,但它也不会伤害它。小猫经过了最初的恐惧与试探,开始尝试着与虎子嬉戏,这是一只好奇心很强的小猫,它总是试图跳起来去抓虎子脖子下的软皮,大概是因为那块皮在虎子东张西望的时候会跟着动。只要是会动的,都能吸引猫咪。
虎子是表情帝,面对这只不停抓挠的小东西,从一开始的不太喜欢,变成了现在的不耐烦。每当猫开始张牙舞爪,虎子总是拿白眼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它居然会用白眼翻这只小猫。但无论如何不喜欢,虎子从没有伤害过它。
虎子是聪明的狗,大概早已看穿了小猫的脾性。
猫总是留不住的,终于在几天不回家后,不知所踪。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猫猫狗狗们死的死逃的逃,它的孩子一窝一窝地也都送了人。虎子仿佛已经看惯了这一切,偶尔我也会带它去河里游泳,找回点它小时候的乐趣,可是它始终回不到以前那般活力四射了。
家里又来了一只狗,灰色,矮小。它被主人遗弃了,原来的主人嫌弃它太懦弱,又对它施以暴力。所以它看起来总是怯懦,怯生生的一直夹着尾巴。虎子对它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它仿佛已经修炼得心如止水,根本不惧怕其他狗与它争宠。
我把新来的狗取名叫扎豆,这个怪异的名字源自方言,就是小的意思,像小豆子一样,不起眼。这个名字并非是我对它歧视,它确实不起眼,总是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走路也不走宽敞的地方,喜欢溜着墙根。它内心和身体都受过严重的伤害,虎子跟它相处得很平和,它们一起进食,一起睡在一个狗窝里。
扎豆虽然怯懦,却并没有生什么病,一直和虎子生活在院子里,也会出去跑跑,但总是记得回家。或许在这里它已经得到了些许治愈,它也开始摇尾巴,但总是小幅度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扬起的灰尘会呛到我。
虎子已经快要八岁了,它小时候生病的后遗症,现在开始凸显。我看到它的后腿总是在打颤,跑起来也不利索。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在窝里卧着,连我带它去野外,它也兴趣缺缺。它的情绪里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伤感,它的情感受过太深的伤害。
最深的伤害莫过于拥有之后再失去。
虎子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存活下来,送出去的那些也都夭折了。唯一一只长大的,也被偷狗之人毒死,当然这些虎子都不知道。
扎豆生了一窝狗崽,妈妈把它和虎子分了窝。小狗们黑白黄什么颜色的都有,随着它们渐渐长大,整日里叽哇乱叫,还在狗窝捉对咬架,院子里因着扎豆的孩子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就连天天闷闷不乐的虎子也时常围在扎豆的窝边观看,还时不时地闻闻,颇像一个爱操心的老祖母。
然而夜里就出了事。先是听到扎豆怯生生的叫声。我出屋查看,发现虎子把扎豆的小狗都叼进了自己的窝里,拦在自己的怀中。小狗们在虎子干瘪的肚皮上即使再费力地吮吸,也汲取不了一滴的奶水。扎豆不敢反抗,又担心它的狗崽,只敢在虎子的窝边徘徊。
狗崽们最终还是要还给扎豆的。
虎子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那一年的冬天,虎子格外的衰弱,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妈妈煮了它最喜欢的骨头汤,它也没喝,它最喜欢吃的梨子也没吃。早上的时候,它爬在窝边,那姿势仿佛是想要站起来。
虎子死了,它想站起来,没有成功。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僵硬了。我用一只袋子装了它,把它埋葬在它孩子的身边,同时埋进去的还有那只它没有吃的梨子。
没多久扎豆也死去,我把它埋在虎子的身边。
多年过去了,只要我看到黑狗,就总想着它回过头看到我的样子,想象着它转过身向我奔跑,咧着嘴仿佛在笑,尾巴摇得像电风扇,跑过来一头扎到我怀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向我诉说它的思念。
埋虎子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梨树,在春天里开着雪白雪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