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对他抱有期望,恋恋不舍。甚至期待着他回来痛哭流涕地忏悔,然后,她就可以原谅他。她终于理解,为什么面对不忠男人的蹩脚谎言,女人们都可以相信。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深爱和不舍。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人消失了和死了,到底有什么区别?”伊雪落泪,悲伤卡在脖子里,连呼吸都痛。
“还是有区别的。无论如何,活着就会有希望,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杜若紫回答,她望向门口,神色悲戚。
“然而,我有时真希望他是死了。这样,我也许还会舒服点儿。我可以一直爱着他,想着他,而不是,不是……”伊雪双肩抖动,泣不成声。
伊雪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散去的。她睁开眼,触目是病房刺眼的白墙。母亲黄清如神色憔悴,满脸担忧。
“雪儿,醒了。妈在这儿,你要喝水吗?”
伊雪摇摇头,问:“妈,木阳来过吗?”
黄清如沉默。
“那……来过电话吗?”
“雪儿,别急。他安顿好了,会联系你的。”
最开始,伊雪焦灼地等待着,心里塞满了牵挂和担忧。她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开机,铃声音量调到最大,唯恐错过何木阳的信息。她每天几十遍地拨打那串熟悉的数字,拨到心灰意冷,情绪崩溃。电话那头的声音,也从“已关机”变成“已停机”。她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但无法控制。
何木阳就这样消失了。有时候,她会惶惑,真的有何木阳这个人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梦一场?然而,日益隆起的肚子,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些美好,那些伤害,都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也一天天空了。
黄清如犹疑地说:“雪儿……把孩子拿掉吧。”
“不……”她本能地激烈反对。孩子已经会动了,已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这个孩子,好像能体会到母亲的不安和忧伤,总是很安静,好像躲在山洞里的一只受伤的小兽。
“你知道,单亲妈妈意味着什么吗?先不说经济压力,单是流言碎语就能杀死你!”黄清如哀伤地望着女儿,“这种小地方,人们没有界限,没有规则,最爱的就是家长里短。闲人太多了,不造谣,诽谤,日子都不知道怎么打发。讲话最能刺人心窝,你会受不了的。”
很快,伊雪尝到了这种滋味。她知道,她的“传奇事件”已传遍方圆百里。因为富裕,何木阳的父亲何耀越一直备受瞩目。而伊雪,也理所当然被视为嫁入豪门的典型。很多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或感慨世事多变,人心难测,或幸灾乐祸,嗤之以鼻,这当然也包括她的同事。
伊雪才貌双全,追求者众,而她单单选中了相貌平庸的何木阳,难免有人揣测她是个拜金女。人们乐得见一个拜金女人财两失。因为碍着面子不明说,也因为伊雪刻意的忽略,这些难听的话,轻易也传不到她耳朵里。所以,那些明晃晃的“语言利刃”,不过雪藏在暗地里,她并没有领教其威力。
然而,那一次,她真真切切地领受到了。一女生在课堂上喧哗,严重影响课堂纪律。她批评了那女孩,让她专心学习。结果,那女孩出言不逊:
“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读到硕士毕业,然后变得跟你一样吗?”
伊雪至今还记得她脸上的不屑和鄙夷,充满嘲讽和恶意。在她日子平顺,内心强大时,只觉岁月静好,云淡风轻,全然看不到人心的阴暗。或许,人们习惯于将邪恶不堪的一面展现给弱者,因为弱者常无力反抗。所以,心理失衡,行为失当,甚而报复社会的往往是弱者。
“遭遇不幸,带给人最大的伤痛,不当是痛失所爱。而是,你会从骨子里感到自卑和自责。当别人往你伤口上撒盐时,你反而会责怪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伤口。你会为自己的不幸感到惭愧,羞于见人。”杜若紫无限唏嘘,“我最明白这感受,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才能好起来?”
“让自己幸福起来!当你在黑暗里挣扎的时候,连你自己的影子都会背叛你。伊雪,你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你知道那有用,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不去呢?或许,她不想放下,不想忘记。
“你能帮我,肯定也能帮自己。接受了咨询师的帮助,虽然还有很多现实问题没有解决,但我的心平静了,这使我相信,自己有力量去解决问题。”
力量?自己还有力量吗?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只剩一个空壳,仗着残留的一口气苟延残喘。
从天堂门口跌落,浑身碎骨,鲜血淋漓。她是美丽的待嫁娘,腹中孕育着小生命。来往招呼的人充满善意,羡慕她的好福气。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暖,新生活正在展开。
亦舒说,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曾经,她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幸福的女人。在青葱岁月遇到何木阳,懵懂的情愫蛰伏多年,忽而惊醒,倾心相爱,携手一生。
他还记得大学时何木阳第一次来学校找她的情形。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下天着鹅毛大雪,她做好家教,匆匆往宿舍赶。因为大雪,末班车停运了,又叫不到出租车,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
她远远地看到大门口立着一个雪人,特别高大,肚子往外鼓起,正遗憾自己没能和大家一起玩雪,不料那雪人竟快速向她移动过来。
“伊……雪……”声音浑厚,但不太利索。
伊雪吃了一惊。
“伊雪,是我。”“雪人”撂下连衣帽,露出那平淡无奇的五官,“生日快乐。”
“啊,何木阳,怎么是你?”伊雪这才注意到刚才滚起的大肚子竟是蛋糕。
“我来很久了。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伊雪拿出手机,原来没电了。
“你可以先回宾馆等啊,明天再联系我。这么冷的天……”伊雪有点尴尬,他实在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过了明天,就……就不是你生日了……哈欠……”何木阳打了个喷嚏,人有点晃。
伊雪连忙接过蛋糕:“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又怎么知道我的宿舍和号码?”
“喂,这位同学,你晚上是要睡宿舍呢,还是睡宾馆?我要关门了。”宿舍管理员没好气地问。如今的大学生,不好好学习,竟顾着开房谈恋爱。
“啊?”伊雪羞得面红耳赤,“你误会了。我回的,回的。”
“那就进来。”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路灯下,何木阳的影子有点长,也有点落拓,伊雪鼻子酸酸的。
回到宿舍,伊雪和室友快乐地分享蛋糕。
“哇,那是谁啊?今天站了一天了。”室友惊呼。伊雪跑到阳台上一看,何木阳居然还站在那儿。这个木头!
伊雪给他发了条信息:木头,快回去休息。明天见!
她看到何木阳连蹦带跳地离去,不由暗自发笑。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被填满,那么充实,那么满足。
即便到现在,伊雪还会做这个梦,梦里的他和她依旧是当年的模样,那种心动,那种温暖,全然未变。但梦醒之后呢?梦醒之后,触手荒凉。
他丢下她了。
他应该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可还是丢下她了。说不恨,那是假的。在所有希望破灭之后,她甚至希望他干脆是死了。至少这样,她不必承受被抛弃和欺骗的痛苦。至少这样,她不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或许还能获取几分悲悯。
然而,她最恨的是,居然没法说服自己绝望。她始终对他抱有期望,恋恋不舍。甚至期待着他回来痛哭流涕地忏悔,然后,她就可以原谅他。她终于理解,为什么面对不忠男人的蹩脚谎言,女人们都可以相信。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深爱和不舍。
如果他回来了,她会再接受他吗?以前,或许会的,但现在,绝对不会。
孩子,那个孩子,她甚至没能看上他一眼。
那是种什么样的痛呢?犹如钝刀割肉,一下,一下,来来回回,弥漫全身,无日无之。
这种痛,看不到伤口,看不到鲜血,但丝丝入扣,痛入骨髓。不可描述,不可言说,无药可救。
唯有,拿刀片划伤自己,看着鲜血淋漓,她才有片刻宁静。然而,她不能死。不能让妈妈重复和她一样的疼痛。不管灵魂如何破碎,她都得维护躯体基本的完整和功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吗?
活着,于她而言不是权利,而是义务。
既是义务,也要好好履行吧。很明显,她目前力不从心。她已陷入旋涡,需要一双手。
她决定,给董笑嫣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