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上房睡觉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上房睡觉”。
今年八月,带着久久的期盼,我和母亲及弟弟妹妹一起回了趟陕西老家。
时值酷暑,家里热得人受不了,蒲扇和风扇都开了,有殷实的人家还装上了空调,但空气中的闷热还是挥之不去,特别是每天入睡前。经过一天的炙烤,房子都像蒸笼一样,加上数量惊人的蚊子不请自到,喷上花露水,打开所有门窗,依然是辗转难眠。
离开家乡多年之后,距离的分割不仅让人产生精神上念念不忘的回忆,还有身体淡淡的不适。
“走,上房去!”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一下子引起我和弟弟妹妹的兴趣。
现在的家乡农村,已经不再是青瓦房了,几乎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二层楼房,最不济也是一排平房,这些钢筋水泥的建筑整体而宏伟,让山村透出些现代化的气息。其时,正逢老家采摘花椒的农忙期。由于政府的大力推广和扶持,加上明显的效益,村里几乎每家都种了花椒树,采摘花椒必须挑最合适的时间,太早了不熟,味道不好,太晚了,容易晒裂,且品相不好,摘回的花椒要立即晾晒,这晾晒也是个技术活,天气的判断和时长的掌握很讲究,晒不够时间无法存储,晒过了时间颜色会发黑,这些都逃不过精明的“收椒人”,会直接影响花椒的价格。
这个时候,楼房或者平房的房顶水泥平台就是最好的晒场。这晒场白天晒花椒,到了晚上就成了人们纳凉的好地方。
大家一起登上楼顶,一下子凉快起来。
铺开凉席,躺下,能感受到被白天太阳晒过的楼顶温热但不刺灼,微微的风从紧邻村子的频山沟壑之间吹来,不知道为什么,连蚊子也少了很多。
由于村里房子大多是成排修建的,家家户户的房顶也几乎都挨着,躺在自家的房顶,可以清晰地听到周围人们的聊天声,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打着招呼,有人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花椒的价格,有人说着自己去孩子生活的城市的见闻,也有从各地回来帮家里摘花椒的年轻人感叹着在外的不易,有老人家端着酽茶吐着烟圈沉默不语,从城里回来的孩子则兴奋地从一家的房顶翻到另一家,待在家里的孩子则钻进城里孩子的帐篷里,拿着手机玩起了游戏,妇女们刚收拾完“喝茶”(吃晚饭)的摊子坐在摇椅上悠哉乐哉……乡村的夏夜,此刻是最热闹的。
我躺在凉席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了小时候躺在麦场上的日子。
我说的小时候,是大约二三十年前。
那时候,渭北的农村大多还很穷,庄稼汉们也都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耕种养家糊口。每到夏季,是一个农家最紧张也是最看重的时节,“龙口夺食”,大家将田地里的麦子抢收回来后,就堆放在自家碾压的麦场上。
在中午和晚上,就需要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去麦场“看场”,说是看场,也不是防贼,那时候的额民风还是很好的,也就是给娃娃们找个事情干。
中午看场,主要是负责将晾在麦场的麦子进行翻晒,以让它们充分接受阳光,晒场上没有住的地方,在毒辣的太阳下,我们将架子车的车辕插进麦草堆,另一头用车轱辘支起来,搭起简易遮蓬,躺在麦草堆里练习用麦秸秆编制蝈蝈笼子或者草帽辫子,常常出神地忘了翻晒麦草或者麦粒,为此挨骂不少。
到了晚上,我们的看场任务其实主要是“看天”,看到变天要及时通知家里的大人遮挡麦堆。
这时候,不用遮蓬了,就拿几条装麦子的口袋铺在地上躺着。
只记得,那时候的天空好像很高很远,星星很亮,我们互相说着链条枪或者滚铁环的趣事,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想,有时被雨水淋得睁开眼睛,看到父母正在忙着装麦子,也会懊悔不已。
母亲和舅舅他们说这过去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也聊起了童年的记忆,谁谁都娶妻生子了,谁谁已经死去多年了,谁谁去了北京一直没有回来,那个当年最穷的谁谁家都盖起了楼房……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成为我们谈兴正浓的话题,在故乡的夜色里,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想起了,那时候睡的土炕,想起了烧炕时的麦秸秆和麦糠,想起了那烟雾缭绕,想起了父亲和他的朋友坐在热炕上一聊就是一整夜,早晨起床时满地的大雁塔香烟烟蒂,想起了邻居大妈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想起了她们每天重复的故事……
很快,忙了一天的乡人们陆续进入了梦想,村庄和村庄远方的村庄,都陷入了黑暗,夜变得安静起来,天气更凉爽了,有昆虫鸣叫,甚至老牛反刍的声音,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耀眼的灯光,树叶沙沙作响,平视幽深广袤的夜空,可以看到北斗高悬,银河渐现,深蓝的天幕上缀满夺目的宝石。突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茫茫的夜空里急速地划出一条银亮的直线,眨眼不见了,我的心思却像湖水中的涟漪一样一圈圈荡开……
迷迷糊糊里,天还没有亮,有狗叫的声音响起,接着,家家户户的灯亮了,勤劳的主妇们已经开始准备早饭,吃过早饭,整个村庄在朦胧的夜色里已经醒来了,大家骑着摩托车,坐着小汽车,或者徒步,挎着藤条编制的笼出发摘花椒了。
我和弟弟也卷起凉席,走下楼顶,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们也不好意思继续睡觉,就提着菜篮子去附近的菜地摘豆角和辣子。
在故乡的日子,吃着熟悉的吃食,说着熟悉的乡音,身体很快就回归到原初的状态,那是一种温暖和妥帖。
也许,我们一生会住很多的地方,会睡很多的床,有的很豪华,有的很温暖,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念念不忘,在家乡房顶上睡觉的夜晚,在土炕上睡觉的夜晚,在麦场上睡觉的夜晚……
那是生命最真实和宝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