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6日,丙申猴年腊月十九。
今日在永无岛教室旁听梅花晨诵,王维的《杂诗》: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短短二十字,言有尽而意无穷,和那些伟大而隽永的五言绝句一样,这样的诗一半属于诗歌,一半属于沉默。
属于诗歌的那部分,你可以试着解释,试着吟诵;属于沉默的那部分,我们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沉默。
它简单到像白话,像家常,像偶尔相遇、随口说出的几句问话。
故事的许多细节已经湮没在岁月里:那雕花的绮窗后,是否曾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是否有一双原本只摩挲诗句的手,曾剪下一枝梅花,为她插进那青瓷的瓶中?
那是诗人心中或曾有过的故乡和往事,客人并不知晓。
客人并不知道诗人问的是梅花,想起的是那一棵梅树下如烟如尘的往事。
是的,梅花是共同的话题,就像故乡村头的小桥,大树,或者土地庙。
故乡是共同的话题,寒风中沉默着的田野,伸向远方的河流,河流边生长着的村庄。
但是,除非共同生活过,否则我们说的就不是同一个故乡。
除非我们在这同一棵梅花下一道嬉戏,相互用文字编织童年和青春的岁月,否则我们说的就不是同一个故事。
那么你告诉我寒梅开放了,或者凋零了,你又怎能知道在我心里开放的究竟是什么,凋零的又会是什么呢?
公历2016年秋,晨山学校双语部成立,永无岛教室成立,二十多个少年从遥远的四方汇聚到徽州休宁,汇聚成晨山学校永无岛。
这里有绮窗,窗前有梅花,梅花下,少年将吹奏笛子,弹奏吉它,唱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他们唱着《Rolling in the deep》打着年糕,他们为晨山的万物命名,他们在这里用英文演出着安徒生和莎士比亚,学习哲学和经济,寻找着生命最深处的神秘,和最高的可能性。
并非一切都是完美,他们将在树下哭泣,挫败,深深地忏悔,深深地无助。
虚无也将侵袭他们的青春,进而他们将借此开始尝试去理解尼采、庄周和佛陀的思想。
他们会在这里相争、相爱,直到把彼此的姓名刻写成自己独一无二的青春记忆,再也无法抹去,再也不能改写。
在他们的成长中,梅花将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梅花将见证他们的悲喜,将成为他们的记忆,成为他们的见证。
然后,他们终将远离。远离的时候,这个曾经的陌生的他乡将成为故乡,这里所有的事物从此也就成为他们最厚重的青春记忆。
远离之后,他们会在遥远的某个时候,遇到某个来自晨山的人。说起晨山,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君自晨山来,应知晨山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其实想问的,是今天站在梅花下的少年是谁,今天扮演哈姆雷特又是哪位。
想问的,是学校现在有多少个乐队,主唱的气质如何,第一吉它的水准怎样。
想问的,是每年冬天的时候还酿米酒、打年糕吗?腊八的时候,还做腊肉和喝佛粥吗?池塘里白鹭归来的季节,还借来水牛种植水稻吗?
其实真正美好的岁月是再也问不到的,那个男孩的歌声,那个女孩的眼神,今天教室背后一支白梅引发的心绪,还有那些早就随着废字篓消失在岁月深处的纸条,和纸条上青葱鲜嫩的字迹。
当今天的岁月变成过去,当站在未来的渡口向着今天回望,我们就会深深地明白:回不去的岁月就是故乡,彼此编织进生命里的名字就是亲人,梅花树下的这一切,将是我们未来诗句里最深的沉默,无人能懂,那么美,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