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夜澜风轻
这个阳光明媚的夏季,每周读书会一如既往地进行着,猝不及防,今日选读的书目竟是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
这本书我十多年前就读过,今日重温,百感交集。对于一个已逝的作家,仅仅从文学角度探讨其作品是对她的一种尊重罢。
我的百感交集来源于我少年时期对三毛的痴迷,那段孤独而低徊的历程里,我在书籍中邂逅了三毛,在她的文字里,我与她漂泊的灵魂相遇。可是,我在她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里,只看到了她的消极厌世,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倦怠。我身心的某一部分已随她而去,为此不敢再触碰它。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她则把自己塑造成了书中的悲情角色。
时隔多年,入世已深,生命经验与阅读经验都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的我,重读三毛,已懂得她的疲累。她是用心用情地在写作里剖析自己,又陷入得太深,一如对《红楼梦》的痴爱,她将满腔情怀尽付于荷西,荷西于她已不仅仅是爱侣的身份,他还肩负着三毛个人所有对现世的寄托。
她在文章中回忆与荷西第一次的争吵,荷西的一句重话“你这蠢女人”,就让三毛发了狂地自残:绞头发。因为对荷西爱之入骨,对他完全不设防,所以他不能凶“我”。荷西叹息: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这与《红楼梦》里黛玉与宝玉争吵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三毛的心绞痛,噩梦,可怕的预感,太幸福而心生惶恐,深夜推醒荷西诉衷情等情节,无不令人联想到旧式才子佳人小说的套路。她的情,仿佛随着荷西的逝去而萦绕不绝,荷西也化作了她寄托在《红楼梦》里的文学意象。
“我看痴了过去。”此“痴”是她在不少篇章里出现的字眼,这也是化用了宝玉的彼“痴”。
荷西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一边跑一边向她挥手道别,消失在茫茫白雪里,就像宝玉科举后在雪地拜别贾政后消失不见一样,又是化用了《红楼梦》里的意境。
《梦里花落知多少》里的“梦“与《红楼梦》里的“梦”都是一场融汇了作者所有对文学和人生的终极思索。
难怪有人甘冒大不韪,重走三毛的撒哈拉之路,调查荷西是否真实存在。
文学意象的悲与美,交织着人生的悲欢离合,而爱情是最动人心魄的情。“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据记载,杭州女子冯小青的绝命诗说:“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杭州演员商小玲上演《寻梦》时竟然气绝身亡。这些记载无不可以视为《牡丹亭》极富艺术感染力的注脚,而三毛莫非也是囿于《红楼梦》中无尽幽深的文学意蕴里不可自拔?
郁结难舒,既感动于她与荷西的情,更疼惜她在失去荷西后的悲,书中字里行间的忧伤与落寞挥之不去,不管她去哪里,总能触景伤情,"不如归去”仿佛已成为她的宿命。
时过境迁,我再不似从前那样沉沦在三毛消极遁世的意境里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篇中,她婆婆对她的评价是“你反正是不要活的”,与她争荷西的房产权,她则一边委屈着、伤心着,一边又表演着对公婆亲友的亲昵,实则她与所有人都无法真正亲近起来,她将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她是个悲剧性很浓的人物,由于她性格中的自我封闭、过分敏感、孤独、厌世等缺陷,虽然事业成功,但悲剧性结局是注定的,“即使今天不发生,早晚也要发生。”
她说:“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可她后来总是一再重复她的那个爱情故事。李敖曾不客气地说:“如果她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她显然不是,所以她的美丽的爱情故事,是她真人不胜负荷的。”
三毛的文章充满异国风情,文笔清丽浪漫而又独具神韵,受到众多读者的关爱。
其中就有一位仰慕三毛的西沙先生,追随三毛的踪迹到了迦那利群岛,见证了三毛的生活,在“风里飘扬的身影”篇和“童话”篇中,将三毛在当地活得如鱼得水、丰富多彩、又不堪众多朋友烦扰的矛盾披露无遗。人前风光,人后落泪,她将自己的心禁锢在城堡里,用表面的声色犬马来掩盖背后的孤寂和落寞,既令人为她心疼又叫人爱莫能助。
书中其实已为三毛后来的结局打下伏笔,她在《不死鸟》里对父母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明日又天涯》:“夜来了,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云在青山月在天》:“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东西。”
《归》:“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身心皆疲。”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种解释。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缘分。”
“安静的日子也是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率性真挚如三毛,有一颗悲悯善感的心,集活泼与忧郁于一身,既无所畏惧又极其敏感脆弱,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心,在纯朴多情的西班牙大男孩荷西的身上得到慰藉。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世间的灵魂伴侣,注定是不能天长地久的罢。
来自心灵深处的伤痛最难将息。荷西的离世于三毛,无异于折翼之痛。头白鸳鸯失伴飞,落单的三毛内心的煎熬程度,可想而知。
对我们常人来说,爱情不是生活的唯一,可对至情至性的三毛来说,与荷西之间的爱情却是她生命中的全部,她的才情与生活的热情全因荷西的爱而点燃。
整部书其实写的是三毛的心路历程,唯其真切而更感人。
但人的成长会赋予人不同的感悟,少女时期的我会为三毛的情逝而伤感落泪,而年至不惑的我虽仍会感动于她对荷西的感情,可对她的选择就不敢苟同了。一个人总是深陷于个人情感的泥淖中不可自拔,难免局限了视野和格局,无法给予世人有益的启迪。
写文章要有真情实感,才能塑造出鲜活饱满的角色。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般深入人心的形象,可谓经典。
三毛生前对作家贾平凹的著作很是赞赏,认为贾平凹的作品实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的问题,是贾平凹本身的灵魂。连带的对贾平凹的故乡西安也充满“梦魅”般的情愫,贾平凹在信中邀请她说:“只要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我们就一块骑旧自行车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人事。”
可是两人终究不曾谋面。三毛曾经去过西安,却只在广场上茫然驻足,抽了几支烟,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没有见贾平凹。如果两人见面了,情形又会是怎样的呢?
贾平凹的写作风格承袭了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汲取民间文艺养料,自成一格。他那种根植于土地的扎实生活态度,那种广阔的生活底蕴,让贾平凹的作品更接地气。
三毛说,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她那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
但我依然喜欢三毛,她纯粹清灵,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著作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成长期,她最后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是一个于她更幸福的归宿罢。愿她安息,祝她在天堂与荷西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