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因有事回娘家一趟,一进门妹妹说“咱姥姥在这呢”。我赶紧向里屋走去,温暖的柔灯下,搜索到她一边伸手,一边蹒跚着小脚支撑着的颤巍的身子向我走来的身影。我急忙快走两步,攀上她一直抬着的胳膊,让她远离客厅门口的寒气,嘴里喊着姥姥,扶她转回妈妈烧了暖炕点着暖气热哄哄的里屋。
原来,天气渐渐寒冷以后,妈妈去接她几次,都被她说还不是很冷拒绝了,这次降温厉害,已经接她来好几天了,爸妈和妹妹们谁也没有告诉我,怕我忙腾不出时间又惦记着来看她。
每每见面,都是攥着我的手一直一直不撒开,这次也不例外,我不明白她哪来的力气和坚持,竟然半个小时紧握着,嘴里重复着多遍:“看这手凉的……”。直到我的手微微有了温度,也因有些发麻,更因她使力这么久手也变凉,我才挣扎着反握着她的。干皱的手背,瘦薄的指头,已经看不到血色的手心,却如带电的暖流一般,直达我的心田,冲到眼底,抵在喉间。
我仔细打量她,头上仍然蒙着像是几十年前的那方绿色头巾,细细的毛线织就而成,布料透亮,四边的琉穗冗长,折成三角的形状简单系在下颚处,堪堪能遮住已经白透了短发,应该起不到一点保暖作用。听妹妹的话间意思,是从窗户看到我进了院,想要出来接我蒙上的,这是她已经顺了手不曾下意识的习惯,已经是多年。
摘了头巾,头发不算太长,没有任何头型,早已经全白了,倒是衬的她粗糙的皮肤略微显得白亮一点。应该是妈妈给剪过洗过了。皱纹已经爬满她的额头,眼角,脸颊,嘴和下巴,可皱纹都是微笑的形状,眼睛里也都是怜爱和蔼的目光,传达着她简单的如一张白纸,让人一眼能看透的喜怒哀乐。
周身都是厚厚的棉袄棉裤,领口处隐约可见里三层外三层的搭配,外衣疙瘩扣子仿佛能代表她的精致,墨绿色的刺绣纹路镶嵌在外层布料上,仿佛是她一辈子的协调与时尚。她盯着我的小腿,仿佛再猜疑思索我的衣服里面到底有没有棉花,来解答她不明白我手凉的原因,我只好把我的穿着强调了一遍又一遍,只想让她懂手凉不冷这几个字的含义。
一见了她,我的世界就会慢下来,停滞了,甚至会倒回去。她已经86岁了,80多年的中国,是一段复杂的变化的差别巨大的历史。话题不管从什么开始,慢慢的都会勾起她的回忆,人们常说人岁数越大越容易回忆过去,我想应该是她的童年或者年轻时的岁月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她想忘也忘不掉,以至于时代发展太快,新鲜的事物根本就来不及复制代替它们,也容不得没有一点文化的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过去。如同现在,她说闹日本鬼子那八年我什么都见过啊,然后望着外面已经全黑的窗棂,思想飘到了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回忆着我们一生都理解不了的回忆。我们只好换个话题把她拉回现在,她只好像小孩子一样,重新的和我们找契合点,如此反复。
比如,我们一个个抱着手机点来点去时,她不明白小小的一个方块有什么可吸引的,就凑过来看,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多人怎么可以都钻到那里面去。
再比如,我们孩子有件衣服不穿了,她就会纳闷,现在的衣服怎么穿都不会坏,好好地怎么就不要了呢?
……
依稀听妈妈讲过,姥姥很小的时候,没有了父亲,和姥爷结婚以后,生育了五个子女,妈妈排行老四,还有两个舅舅,大姨和小姨。只是,妈妈说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姥爷就因患癌去世了,特别爱上学的妈妈也被迫辍学了,从那开始,姥姥就承担起整个家的里里外外。我们无法想象,更体会不了,在那个活着都困难的年代,没有了天一样的家庭和没有了支撑的她是怎样熬过一年又一年的。
这些都是在长大的过程中,零星听到的只字片语,我也是懵懵懂懂,后来越发能多一点点的理解和体会。
但又只是,命运从不珍惜善良的好人,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竟然一股脑的不丢不落给了她。两个舅舅分别在正中年时先后患病离开了……印象里,也许就在那些时日,她的头发渐渐白透……我也忘不了,丧礼上众人架着如木偶一般没有灵魂的她,眼里早已哭干却又满含着的泪水……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即便如此,她依然坚强,依然乐观,依然善良。无私的爱着她的孩子们,亲人们,邻里邻居们,甚至她门前过路的陌生人。似乎她心底有无限的能量,吃着或做或买的白面馒头,感激生活美好,喝着热乎乎的玉米面粥,就心满意足,穿着孩子们给买的衣裤鞋帽,她能喜笑颜开。还不忘把手里的鸡蛋啊,蛋糕啊,红枣啊,牛奶啊宝贝一样的递到她疼爱的人的手里。尽管都已不是新奇。
如今四代同堂,她的重孙子女都长大成人,我小妹的女儿也已三岁,在她腿脚边蹦蹦跳跳唱着〈沙漠骆驼〉,姥姥,妈妈,小妹,和外甥女一起的画面常常上演着,幸福快乐而又有趣。
我们不给她吃大鱼大肉,免得她肠胃消化不好;我们不给她穿时尚新衣,那样她会不自在不舒适;也不要求她看懂现在的电视剧,谁是明星多么洋气;更不强迫她理解手机为什么能当钱花,换回来生活所需……
我们只愿她健康,长寿,随心随意!
外甥女 申小明 敬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