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考试

        教育,除了一地鸡毛的考试,还能留下什么?

        临近期末,“考试季”也将如期而至——遥想大江南北,一片热烈喧腾的备考、迎考,或许能将这传说中最冷的冬天,“烤”得稍微暖和些吧?

        但我悲观估计,不能的。天寒地冻,再热火朝天的考试,也难抵教育的阵阵凉意。

        这些年,就是聋子,恐怕也不时听到学生自戕、自杀的消息:上吊、跳楼、投水、撞墙、割腕、服毒、触电……很多孩子,以惨烈悲壮的方式,前仆后继地“自绝于人民群众”,放弃了他们的“花样年华”,也放弃了他们的“远大前程”。

        而这些悲剧的诱因,除少数是家庭矛盾,或亲子冲突外,绝大多数,与学校和教育有关:作业没完成,学业跟不上,成绩不好,分数不高,压力太大,睡眠不足,被老师批评、讽刺或侮辱……

        以前,自杀者多为高中生和初中生,现在,小学生也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低龄化趋势明显。似乎很多学生,都被哈姆雷特的问题困惑着,一言不合,就会选择“not to be”。

        尽管不能因此说,教育成了“大杀器”,学校成了“杀人场”,但是毫无疑问,本该教人、育人、成人、立人的教育和学校,难辞其咎。

        毕竟,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随着“内卷程度”加深,“剧场效应”增强,“抢跑现象”日益猖獗,应试教育,或者说,教育的应试效应,早已“阵地前移”、“重心下移”。很多孩子,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备战高考了。

        这种状况,固然与大环境有关,与社会的功利性有关,与教育政策和用人机制有关,但教育部门的某些措施和行为的推波助澜,也绝对难逃其责。

        比如说,考试。新年前就听说,很多学校已经大刀阔斧地进行“课程改革”:五年级学生,被砍掉了所有的“非考试科目”,每天只上语文、数学两科。

        事实上,语文、数学的新课已经结束,怎么上?很简单,复习啊:反复刷题,反复训练,反复背诵,反复检测——每天一套试卷,A3或条六,学生做得手痛,教师改得头疼。

        教师和学生,怨声载道,却只能“腹诽”:因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全市统考。

        有关统考的红头文件,打着“提升义务教育质量”的旗号,扯着“办好人民满意教育”的幌子,虽然美其名曰“义务教育质量监测”,但监测内容明确说,只考语文、数学两科。

        尽管文件也提到“学生综合素质监测”,但“身心健康”“劳动实践”之类说辞,以及20分钟的监测时间,已经明示或暗示了“不可准备”,或“可不准备”。

        考试指挥棒一旦舞动,谁敢不迎棒起舞?哪怕是戴着镣铐,心怀怨恨,也只能动起小手段,扭起小蛮腰。谁都知道,那根指挥棒不是吃素的,也绝不只限于“指挥”。

        过去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现在看,应该是:考考考,领导的法宝。分分分,师生的命根——被攥住了“命根”的痛苦,可想而知。

        必须说,我自己是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一直受惠于当年的高考。作为教育中人,我也知道监测对于质量的意义,知道考试作为教育手段的必要性。

        所以,我并不反对考试。我只是反感,不规范的考试,过于泛滥的考试。

        十多年前,省政府出台了《关于规范办学行为深入推进素质教育的意见》,省教育厅随后发布“实施意见”。看当年的文件,共七个“规范”,“规范教学行为”的第一条就说:“严格执行课程计划。学校要按照国家和省规定的课程设置和课程计划开齐开足课程,不得挤占音、体、美、信息技术、综合社会实践等课程的教学时间,不得随意调整课程难度和赶超教学进度。”

        表面看,这所谓的“严格执行”,是“学校”的责任,但地球人都知道,这“板子”绝不应该打在学校身上、打在老师身上——若不是迫于“全市统考”的压力,学校愿意这么做?老师愿意这么做?学生愿意这么做?家长愿意这么做?

        省上文件特别说到“规范考试评价行为”,提出了“严格控制考试次数”的要求,并明确规定:“小学每学期可进行一次期末文化课考试,初中每学期文化课考试不得超过两次,由学校组织命题,并进行考试结果分析。除初中学业水平考试外,市、县级教育行政部门和教研机构不得举行小学、初中区域性统考、联考。”

        省上文件还说:“小学考试实行无分数评价,采取等级和评语评价办法。”

        可是现在,市里的文件却说,要“对监测结果进行分析评价”——“分析评价”这四个字,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正是让所有学校、所有师生如临大敌的症结所在:全市统考,当然要统一命题、统一组织、统一阅卷、统一评分,最后,毫无疑问的是,统一排名。

        没有统一排名的“分析评价”,不是耍流氓嘛。而只要统一排名,就肯定有先有后,有优有劣,有第一和垫底——无论区县,还是学校,或者师生,谁愿意“耻于人后”?

        如此恐怖的情形下,那些可怜的孩子,活蹦乱跳的生命,只好在这寒冷的冬天里,颠来倒去、反来复去地被语文、数学折腾,只好每天被一道道试题、一套套试卷捆绑甚至绑架。

        说好的“学校组织命题”呢?说好的“无分数评价”呢?

        想象着他们被所谓的“复习备考”和“强化训练”百般摧残、恣意蹂躏,那些“冒全省之大不韪”、执意要“全市统一监测”的人,良心(如果还有的话)就不会痛吗?

        顺便多说一句,省上文件要求:“初中学业水平考试,市州统考科目不超过五科。”可是现在,“考试院”说,我们已成功实现“全科考试”,中考总分达到史无前例的“900分”!

        套用雪莱的名句:900分已经来了,1000分还会远吗?

        遗憾的是,上面提到的省上文件,出台于2009年。我不知道这文件是否已经废止。如果还算是“有效文件”,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公然违背“规范办学行为”的行为,是否有人调查和了解,是否有人会如文件所说,被“严格问责”。

        我只是觉得,心痛和心寒——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为今日教育的现状。

        真做教育的人,谁都知道,“质量”有着丰富的内涵。即便从微观角度看,教育质量,按《教育大辞典》的说法,也指向“教育水平高低和效果优劣的程度”,并“最终体现在培养对象的质量上”,而其“衡量标准是教育目的和各级各类学校的培养目标”。

        但那些脑袋被屁股决定、又特别擅长拍脑袋的决策者,“脑回路”肯定特别清奇,特别纯朴——在他们眼里,所谓的“教育目的”,不过是最终的成绩和分数;所谓的“培养目标”,不过是教出一批又一批会刷题、会拿高分的考试机器,或者时髦地说,考试机器人。

        如此,在他们眼里,所谓的“教育质量”,唯分数可以计量,唯成绩可以考量。

        如果我们认可,教育质量“最终体现在培养对象的质量上”,很显然,这个质量,应该是丰富的质量,完整的质量,综合的质量——不只体现在考试和分数上,不只体现在语文和数学上。简单说,教育要培养的,是人的综合素养,或者说,“整全的人”。

        有次聊天,说到中考、高考,朋友说:以后你选儿媳、选女婿,会问她(他)的中考、高考分数吗?中考、高考分数都不会问,更何况平时的考试与测验——在人的综合素养面前,或者说,在“整全的人”面前,成绩和分数,算个鸟毛?

        可是现在,整个教育,似乎就围绕着这个“鸟毛”在转,甚至因为这个“鸟毛”,而被搞得“一地鸡毛”:提前上课,延后放学;大量挤占“非考试科目”;重三复四的作业和练习;提前结束新课,不厌其烦地检测和备考……很多学校,甚至一二年级,都是如此。

        所以,当我听说,某个一年级的孩子对妈妈说“考试那天帮我请假,我不要参加考试”时,我真的是既伤心又愤怒而又无力——刚进学校的孩子啊,一年级的孩子啊,已经如此怕学、厌学,未来十多年里,我们还能期望他怎样对待学习?

        可惜,没多少人愿意看到十多年后的事。他们只关心期末或学年,只关注监测和考试,只考虑毕业和出口,只在意自己的政绩和任期——为了这些,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也能理解:在以高考著名的地方,考试自然就是证明一切、甚至压倒一切的。

        既然“压倒一切”,显然,我的反感和反对,都是“无效”的。但我还是想说,拜托,别把手伸那么长,暂时放那些小学生一马吧——他们迟早会被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那样的“统考”考安逸的,何必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现在就迫不及待地祭出“全市统考”的法宝,来恐吓和折磨他们?

        老舍先生曾说:“考而不死是为神”。那些“考而不死”的,自然可能“为神”,而那些被“考死”了的,自然只能“作鬼”。当然,更多的可能是被考得“不死不活”、“不神不鬼”的,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说法——小学就开始“死整”,中学就只能“整死”!

        无论如何,教育给孩子留下的,绝不应该只是一地鸡毛的考试,或者说,考试的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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