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九福,除了村长和村支书知道他的全名外,大概没有人关心了。
至于父母为何为他起这么一个名字,更是没人会深究的。只是后来有一次他因打架进了派出所,民警问及全名,顺口说了一句,“你妈倒是对你寄满了祝福,你是准备把这福气带到监狱去吗?”
村里人都叫他福娃,一个称谓。
福娃年近30,已娶妻,还未生子。这在农村人的价值观里,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福娃连同媳妇儿从村子里经过时,村里的长舌妇都要窃窃私语一番,“不知道是他俩谁的问题?”
眼见得快到30岁了,生孩子没有什么指望。夫妻俩一合计,打算领养个孩子,福娃嘴笨,便遣了媳妇儿春丽去找村里的赵大爷。
赵大爷平日里爱说话,爱说话了人缘儿就好,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谁家的姑娘大了,小伙儿该娶媳妇儿了,就都托赵大爷给物色物色。
赵大爷一张嘴,比那媒婆儿还要利索。他要说了穷,村里的农民企业家黄百山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那门口拍着手要饭的满顺也有万顷之地。
久而久之,赵大爷在村里也算建立了威信。除了说媒,谁家的地畔子定不了界,邻家打界墙该认多少钱,都来找赵大爷评理。就连地头闲聊时,一言不合呛了嘴的,只要赵大爷在,都免不了齐齐问他:“赵大爷,你看这事谁占理?”
春丽没生育,自然是矮人一截,说话都不太硬气。“赵大爷,你门路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娃儿?”
赵大爷在圪蹴门口的石头上,在石头沿磕了磕烟斗,说,“男娃儿是顶门柱,话是对着哩!谁都想要男娃儿,那不就谁都不愿意把男娃儿给人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春丽脸红,不知道说什么。
赵大爷从布袋子里拈了一把旱烟沫儿,用拇指压到烟斗里,两手笼着一支火柴的蓝焰,猛吸了一口。摇摇火柴,吐出一口青烟来:“是这,我这里认得一个后生,媳妇儿生了几胎都是女子,计划生育的天天来寻事,想给娃找个好人家送出来,好生个男娃儿。”
春丽不敢应承,家里的事自然要和福娃商量商量。
赵大爷看她沉吟不语,双腿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知道你拿不了事,走,我去给福娃说去!”
福娃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树枝,看见赵大爷来了,挠了挠头,迎出来。赵大爷不绕弯子,“福娃,你看你和媳妇住的这院子,都没有别人家的一半宽。这以后给娃娶媳妇,人家谁愿意把女子嫁到你这窄院子里来?”
福娃没话,身后是窄得只能容两人并排过的过道。说是过道,也是水渠。过道边两间斜房,房顶的青瓦不知道是啥年代的,长满了瓦松。刚下过雨,房顶留下的水从石头铺的过道里,流到门口的土地上,湿答答的一片。
赵大爷看他不说话,自己抽一口烟,意味深长的说:“娃,叔知道你不容易,如今想要个男娃,都难。叔给你说,这事都是看缘分,领养个女子,给你俩是个喜兆,说不定你俩过两年自己就生个男娃了!”
福娃夫妻到底是没什么立场,赵大爷没费什么劲就把这事情办成了。
夫妻俩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妮妮”。
孩子有了,算是堵住了悠悠之口,春丽也有了笑脸。一到下午,便抱着孩子加入了三姑六婆的村口闲谈里。
妮妮长到五六岁了,春丽把她当个宝,从来舍不得打骂。福娃去地里干活,把妮妮放在架子车上。架子车在土路上一颠一颠的,妮妮咯咯直笑,福娃还是沉默不语,谁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木讷性子。
每年春天的时候,福娃就变得开朗起来,见人远远的就绽开了笑脸打招呼。起先人们并没有注意,后来有得人意识到,平时没话的福娃,有那么一阵子好像爱说话了。
再后来,和福娃同年龄的人都总结了规律,每年到了开春,麦子醒了的时候,大家在地里拔草,福娃就常常在地头里加入人们的闲谈。种菜地的人下午给大棚盖草苫子,他也会跑过去帮忙。
而到了夏天的时候,他又会重新归于沉默。有时候家家户户刚吃完饭的时候,他扛着锄头从村子里经过,低着头,从来不看门口坐着的老少。
村里的人也没有在意,福娃爱说话了,就一起吹吹牛,聊聊天,不爱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他不在现场。
后来福娃的这种规律越发明显了,到了春天,他也不好好干活了,就喜欢走街串巷的逛。
遇见张三在给麦子喷农药,他便跟着张三在麦地里走,一边纠正他打农药的姿势,还要滔滔不绝的讨论哪一种农药除虫,哪一种除草,哪一种高效低毒。
李四从街上回来,割了半斤肉,他拦下来,一边检视肉质一边说,“现在这饲料养的猪,可不比咱那时候用粮食喂的,肉不金刀。你可要当心,新闻上都说了,有的肉注水,不要买到注水肉。你看你这肉上面没有盖钢印,这都是农民自己杀的,没有检验,这肉可咋吃哩?”
他去找好朋友赵五,第五次讲到自己的宏图大业——他要去县城做生意。“我都计划好了,先去摆小摊卖菜,从卖菜做起,积累客户。等到我的客户遍布了整个县城,我就开店,开大了再开连锁。这个事业我都计划了很多年了,当初是被自己的家境限制了,没有事业心,现在我有计划,有想法,只要有人给我投钱,这事就能弄起来。”
赵五被他绕的不胜其烦,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任由他的“高谈阔论”。倒是赵五的儿子,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福娃叔,你真有本事”。福娃找到了知己,拍拍孩子的肩膀,“孩子啊,叔是被耽误的一代啊,当时家里穷,考上了高中没去上,现在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呀,一定要有梦想,有理想,长大了放个卫星,给咱村里人看看。”
赵五媳妇儿好言好语打发走了福娃,呵斥一声孩子,“去,做作业去!。”
赵五歇在桌边,给媳妇儿说:“我看福娃这病越来越严重了!”赵五儿子不解:“他有啥病?”
“精神病,小孩子不懂,去做作业”。
赵五儿子依旧不解,他觉得福娃不疯不傻,说话抑扬顿挫,给他讲历史故事,比历史老师讲得活色生香多了。怎么能是精神病?
福娃到了春天,爱说话了,但他从不八卦嚼舌根,说的话都很有营养。然而他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病一犯,让春丽吃到了苦头。春天正是菜地里栽西红柿,黄瓜苗的时候,春丽一个人拉粪,扎棚,栽苗,侍弄菜地。麦子呼呼往上窜,地里的蒿草一尺多高,春丽带着妮妮在地里拔草。
村里人问春丽,“你也不挡着他?”春丽苦笑,“我哪里挡得住,半夜想走就走了,我一个女人,上哪里找去?”
后来福娃不再在村里走街串巷,一走就走远了。赵五在城里工作的亲戚回来说,福娃跑到市里,找到他的单位,说要投靠他。亲戚见福娃一个人穿的破破烂烂,管了他几顿饭。一劝他回家,他便不辞而别。
赵五哭笑不得,说起福娃怎么会变成这样,大家都不解。
福娃双亲都已去世,春丽无法,找福娃的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出门找了上月功夫,终于连哄带劝把他带了回来,每天关了大门,不让他出去,直到春天结束。
这一关倒是关走了福娃的斯文,再到了春天,福娃闯到了村里的小学,又是摔粉笔盒,又是撕东西。吓得小学生们上蹿下跳,有胆大的孩子朝他丢石子,他更加愤怒,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
这一闹腾,孩子们便给他起了个外号“疯子福娃”。
村子里有两个福娃,从前大家说起来,总要用他们的父母名称来区分一下——“XX家的福娃”。这样一来,大家也不再用原来的方式区分了,“福娃”就是那个正常的福娃,“疯子福娃”就是这个到了春天异常开朗的福娃。
妮妮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小学的孩子们不明就里,知道她是“疯子福娃”的女儿,而“疯子福娃”在学校里胡作非为,大家就处处刁难她。大有父债女还的意思。
春丽回了娘家,带着妮妮转了学,后来再没回来。过了一段时间,村里的三姑六婆又开始聊起了“春丽改嫁”的话题,大家觉得她跟了福娃真命苦,也算是脱离了苦海。也有人说她心硬,到底是俩人没有自己的孩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大家很少见“疯子福娃”了,他被哥哥关在了家里,两个哥哥轮流看着他。他嫂子和村里人说起,叹了口气,“氯丙咪嗪他一次吃十片,吃得昏睡,才能管住他”。
几年间,福娃像是从村子里销声匿迹了一般,他的地被两个哥哥照应着,他的窄院子缩在了村子中间的一个角落里。门外开始有草长了出了,谁也不知道他是被幽禁在这院子里,还是被遗忘在原来的时光里。
福娃再出现在村里,是来给大家发喜糖。他春风满面,脸上又有原来的淳朴,带了点羞赧。村里人说,这几年你去哪儿了,他还是挠挠头:“自己在县城做了点小生意,批发糖果,摆个小摊”。
几个同年纪一起长大的伙伴去参加了他的婚礼,简简单单一餐饭,随了礼,去他的住处坐了坐。他住的是县城里的一座民房,衣服被子在床上胡乱堆着,锅碗瓢盆腻了一层黑糊糊的焦油,空气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霉腐味。他的新女人挽着他的手,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乐呵呵的。
福娃喝的有点多,说话又有点抑扬顿挫的,他说:“我妈给我起名叫九福,多子多福!”没人起哄,有点儿尴尬。
大家参加完这婚礼,路上说起春丽,赵五说:“她嫁了人,过得日子不富裕,不过有钱没钱也不如心安,她跟我说,当年福娃动不动就拿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到现在想起还害怕。”大家叹息了一回。“听说妮妮也嫁人了”,另一个说。
路边的槐树透出了新芽,大家回家,脱掉了热烘烘的棉袄。
又一个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