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爱情,狗屎也会闪耀
--------贾蔷与龄官的办公室恋情
作为一个宝玉的粉丝,读《红楼梦》,最害怕读到“狗屎男”的段落。
什么是“狗屎男”?请先听我分析一下《红楼梦》里的三类男人。
一类是“女性之友”,譬如贾宝玉、甄宝玉,他们欣赏女人(主要是女孩)的美丽、尤其是和性无关的美丽,体贴女人的性情,关怀女人的需要,他们甚至有些女性崇拜的意味。
一类是“女性之敌”,他们淫乐女人、践踏女人、把女人当作玩物。《红楼梦》里,这样的男人很多。贾珍、贾赦、贾琏、贾瑞、贾蓉、贾蔷、薛蟠、秦钟、茗烟,莫不如是。
还有一类,在当时可能是理想的“女性之归宿”。他们是性取向正常的男人,但早已被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阉割,他们和女性拎得很清,他们有一定的自控力,没有沉迷于情色,有更多相对正向的人生追求,但同时也谈不上对女性的尊重和理解,在他们眼里,女人也只是附属而已。譬如贾政、贾雨村、林如海、贾芸等等,都是如此。这样的男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我们无法苛责,这是社会时代的产物。
第一类男人,是红楼梦里写作的重点,第三类男人基本是以笑料的形式出现在书中的,他们的作用就是讽刺、搞笑和昭示那个时代的三观。今天,我想说说第二类男人。
第二类男人,在我眼里就是“狗屎”,每一个对爱情有洁癖的女性大概都不愿意多看这些狗屎男一眼。在她们眼里,贾宝玉才是真正的良人,退而求其次,也得找个贾政这样的吧,平凡过一生,可能会被冷落,但至少不会被践踏蹂躏。
但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因为矛盾和充满魅力。野百合也有春天,臭狗屎也有闪光的一面。
宝黛之恋的另一个版本
有这样一个女孩,才情高,颜值高,性格孤傲。有一个男孩,对这个女孩百依百顺。女孩儿天天想着法儿的难为男孩,男孩毫不在意,想尽各种办法,低眉顺眼,只为博得女孩儿一笑。
如果你以为我是在讲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故事,那就错了,其实我是在讲贾蔷和龄官的故事,一对那个时代的办公室恋情。
《三十六回》里,宝玉忽然想起流行歌曲《牡丹亭》来,“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就兴冲冲跑到梨香院来找龄官,“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
万人迷贾宝玉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怂得这么没面子,尴尬的同时也很是好奇。正在纳闷呢,贾蔷走了进来,也是草草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去找龄官了。于是,贾宝玉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贾蔷拿着刚一百八十块买到的杂耍鸟儿去逗龄官开心,“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只有龄官报以冷笑,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有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意思是说,你们家违反劳动法软禁我们也就罢了,还对我们进行精神上的讽刺和摧残,不行,我得到劳动部门投诉你们去!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然后他立马就把这个雀儿给放生了。
结果,龄官还是不满意:“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末了,又撒娇说自己病了没人管没人理的,说着说着又哭了。
贾蔷一听,拔腿就要去请大夫。龄官还不答应:“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看看这样矫情又任性的一幕,是不是和平日里贾宝玉林黛玉的口角一模一样,描写龄官时“打趣”二字用的,简直和林黛玉对贾宝玉如出一辙。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感动万分。贾蔷的行为,在我眼里,更比贾宝玉珍贵万分。
渣男的上位和上心
贾蔷是个什么人?
《第九回》里贾蔷首次露面是在贾府的私塾里,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这里的意思是说,贾蔷仗着长得好看,和贾珍父子俩不清不楚,四处作恶,也没人敢惹。
这样的渣男,断背山的节奏,靠着男色上位,在宁国府腐朽的土壤里茁壮成长。之后,他又通过贿赂王熙凤和贾琏夫妇,寻得了一个肥差,就是在贾元春省亲之际,负责大观园的文艺演出,具体业务就是招募演员歌手,并建立影视城将这些歌星影星供养起来,并从中渔利。
这样的渣男,自己是别人的鸾宠,看惯了情色交易,习惯了世间恶俗,恐怕也不会将情感当一回事。我猜想,他如果需要,是不缺女人的。他完全可以像低版本的韦小宝一样,珠环翠绕,用欲望和野心填满空虚的人生。但就是这样一个渣男,一旦遇到了自己的朱丽叶,一旦有人让他上了心,内心的某处就开始了凤凰涅槃。
这样的渣男,对自己在乎的人非常容忍。《十七-十八回》里,龄官的表演深得娘娘贾元春的赞赏,“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两出。龄官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这是明摆着违抗领导命令啊,但是“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蔷真的是扭不过龄官吗?恐怕是内心的宠爱在作怪吧!
这样的渣男,在面对心上人的刁难时,显得笨拙异常。回想他给龄官买雀儿的一幕,明明是费尽心思大费周章地买来逗博龄官一笑的,一听龄官说他是打趣自己,立马就慌了,各种发誓打赌,幼稚得像个小孩子。听到龄官说毒日头底下请了大夫来也拒绝看病的时候,乖乖就站住了。想想他在私塾里的狡猾闹事种种作恶,在贾琏王熙凤面前精明世俗的人情处事,再看看这时的笨拙,倒流露出少有的天真可爱来,着实难得。
狗屎也爱朱丽叶
常常在想,是什么让一个人有了如此的变化,是什么让狗屎也开始闪耀?这当然是爱情的力量。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给一个渣男这样的爱情?
让我们再看看龄官。她是一个戏子,搁现代可能是个明星,再不济也是个网红的人设,可在那个时代,是生态链的末端。但这样一个女子,内心的独立和骄傲却是大观园的旖旎风光也无法掩盖的。
贾元春省亲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唱《相约》《相骂》,因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在这两出戏中,自己不是主角,没有办法充分体现自己的才能。《相约》《相骂》也许不是《牡丹亭》里最精彩的桥段,但是却可以充分体现自己的唱功。她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职业爱好。她的演出,是在向这个高高在上的世界吟唱自己的声音,众人倾耳聆听的哪一刻,她就是世界的主角。
高贵如贾宝玉,别人趋之若鹜,龄官却并不他的迷妹。贾宝玉求她唱戏,注意,是求她,她并不买账,不但不唱,还“抬身躲避”,刻意和贾宝玉保持距离。
龄官对贾蔷,并不是下属对上司的势力攀附,她的真情在大观园的花草风雨中偷偷绽放。《三十回》里,也是贾宝玉在花丛中、大雨里偶遇她,她“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她在地下一笔一画写了几千个“蔷”字,那份痴情,如血如泪,融化在大观园的泥土中。
贾蔷见到的女子,大概要么对他嗤之以鼻,要么对他鄙而远之,要么和他是钱色交易,他应该从小都没有体会过被平等对待的感觉。这种感觉,突由有一个骄傲而痴情的女子统统给了他,她从不因为出身低微而看不起自己,也从不会怕了贾蔷这个没落的贵族和所谓的老板,更没有因为贾蔷荒唐的过往就厌弃他。“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她有自己的追求,她也看重贾蔷,她把一种平等的感觉给了贾蔷。她的态度,带给贾蔷的震撼和满足,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这种感觉,和贾宝玉看着林黛玉调皮地问他“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的感觉是一样的,没有高下之分。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希望面前,无所谓贵贱。
所以,当贾宝玉终于明白了龄官和贾蔷的情愫之后,恍然大悟,也彻底知道了,自己不能得所有人的眼泪,只能各得各自的眼泪。龄官的眼泪,只属于贾蔷。
狗屎的绽放
曹雪芹描写龄官和贾蔷,绝对是照着林黛玉和贾宝玉来写的。就连龄官的样子,也是林黛玉的影子:“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如果《红楼梦》是部纯爱情片的话,龄官和贾蔷肯定是男二号和女二号。
常常在想,曹雪芹为什么会制造出龄官和贾蔷这样的故事来。他们作为社会底层,难道不应该是贾芸和小红这样的故事才经得住风雨见彩虹吗?
歌舞团解散时,小戏子们都被分给了各位小姐公子,唯独没有提龄官。她是病故了,还是偷偷被贾蔷雪藏?他们的未来是看得到光明的吗?
也许,曹雪芹并没有想过让他们见到光明。也许,他只是想用两人寥寥几段的故事告诉世人:即使没有文化熏陶,即使没有权钱保护,即使人格卑微如鸾宠如伶人,也有可能拥有一段令人动容的纯洁之爱。
这爱情,不是为俗世的生活做注脚,也不是为草根逆袭熬一碗励志的鸡汤。这爱情,只是想证明:即使这世界肮脏腐朽令人窒息,也可能让一朵美丽的蔷薇绽放;即使人人都堕落粗鄙令人绝望,也会在某个冥冥之中的瞬间闪耀出奇迹。
所有的爱情都是不期而遇,所有的生活都会在埋葬了爱情之后浑浑噩噩继续。你爱的,不是黛玉,不是龄官,而是那个在纷繁炫目、迷惘黑暗的世界中竟能投射出自己内心的人。这个人掀开了你俗人恶人的伪装,让你有机会露出了自己最真实最善良的一面;这个人从不放弃自己也绝不放弃你,让你知道除了钻营苟且、随波逐流,还有可能有另外一种生活的姿态。这个人给你的是这世间唯一的希望之光。
这个人也许脆弱也许卑贱,但她的脆弱她的卑贱,正好衬托出她的傲骨。她的美丽,她的反抗,她的自由气息,让你觉得,生而为人,不论是天使还是狗屎,都有可能在某一瞬间不顾一切地绽放自己,照亮整个天空。
那一刻,可能只是烟花绚烂的一瞬。但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瞬,生而为人,和狗屎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