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雪无关

大雪一下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像是天女弹落了漫天的棉花。雪花犹如艺术家手中那把灵巧的刻刀,不动声色地雕刻出了一个银装素裹的天地。一切的声音都被这厚厚的雪花覆盖了去,万籁俱寂,回到洪荒。

她打开窗户,看到庭前那株红梅的枝桠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把这傲骨的君子也压弯了腰,但那片片的花瓣却还是红艳的。她倚着窗户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咏梅的佳句,只是觉得这白雪映红梅,分外好看罢了。她放下帘子,回到那张八仙桌前。案头上摆着一张摊开着的书,一个红泥小火炉正热气腾腾地煮着茶。她坐下来,无心看书了,闻着那弥漫开来的茶香,恍惚地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茶花仙子,正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茶园里......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笃笃笃”,那声音钝重而仓促,仿佛要急忙忙地穿进人的心里去,把人的灵魂赶出来。她吃了一惊,这风雪天怎么会有来客?不容她多想,门已经打开了。来客——一个穿着绣花小红袄的女孩扑进了她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摸到少女湿漉漉的头发,吃惊地问,“妤婕,发生什么事了?”

妤婕找到了肝胆相照的知音,所有隐忍的委屈一起爆发,放声大哭起来。她听得心惊肉跳。

她把妤婕领进屋里,在红泥小火炉旁坐了下来,这才看清她的样子,一双眼睛哭得像核桃,小脸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冷,红得像小辣椒。

“姐,你要帮我做主!”妤婕委屈又气愤,颤音里听得到粗重的喘息,“陈炳江做了陈世美,跟别的女人好上了!”

陈炳江是妤婕的对象。她咋一听,楞住了,眼前掠过陈炳江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掏出手帕,为气得发抖的妤婕擦了擦腮边的泪水。

“姐,是我错了。”妤婕突然一下子推开她的手扑进她的怀里,泣不成声,“你当初就提醒过我说他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还是跟他交往了,我悔没听你的话......”

她听着妤婕那柔肠寸断的哭声,感到难言的酸楚,讷讷地拍着妤婕的背,“我没怪你的,甚至也不怪他,毕竟,我感谢他对你好过.......”

妤婕听了,许是想到深情已成往事,不禁悲从中来,“我以后再也不相信感情了,都是骗人的......”

她被妤婕抱得发紧,好不容易才松开怀抱,为妤婕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看着那如琥珀般的茶水从壶里倒出来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所有的大事都不能一蹴而就,找一个终生伴侣也是一件大事,所以也不能一蹴而就,是吧?”

妤婕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拍了拍妤婕的肩,“其实你该感到庆幸,这样的男人,幸好只是陪他走了一段,而不是一生。”

妤婕听了慢慢地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她有意转变话题,便拿过一期报刊朝妤婕扬了扬,“这期的《新青年》,你看过了吗?”

妤婕接过来,翻了几页,“还没看过呢。”看着看着脸色变得庄严起来,“上海工人罢工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又指着报上的几条大新闻与妤婕交谈了一番。妤婕一改刚才的沮丧,变得亢奋激动,滔滔不绝地大谈自己对新文化运动的看法和园内的组织安排。“过两天陈独秀会来燕园,到时候我必亲自接待他!”

红泥小火炉的火还在烧着,桌上的两杯茶却已无热气。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看,雪停了。

妤婕站起来告辞,说明天组织还要派她到北大,得回去准备一下。

“没事了哦?”她试探地问。

“没事!”妤婕大大方方地看着她,“我还有很多大事要做的,他哪里值得我耗那么多精力!”

她看着妤婕走在雪地里,那红色的小红袄映着白雪格外鲜明。她觉得妤婕就像那株红梅一样,虽然被痛苦压着,但还是有一颗红艳艳的心。

她记得某位伟人说过,“任何一个能创造伟大事业的人,都不会因为爱情发疯。”妤婕是一个有伟大理想的人,她举着马列的大旗,正带领着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光辉的社会主义大道。

但她不是。她虽然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她很清楚自己,她绝不是那种可以安济天下的人物。她安静地独生一隅,在乎个人的情感体验。用张爱玲的话说,她只是个自私的女人。

她悄悄地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那张黑白的老照片。照片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深情地望着她笑。她从壶里倒出一点热茶,啜了一口,望着照片轻轻地叹息。

不知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是怎么结束的。似乎从在湖边那相视一笑开始,到他在出发到北美洲的客轮上向她挥手的刹那,便是整段感情的寿命。一个浩瀚的海洋,隔断了所有的音信。也没有什么承诺——他知道他没有资格透支她的生命。

应该,这就算完了吧。像她那么聪慧的女子,本早该劝自己放下了才对,无望的等待是一件愚蠢的事。然而,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劝说自己,刚才安慰妤婕的那番话,她根本就没跟自己说过。

但既然说出来了,自己也成了听众,应该也受用。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世间一切看似坚不可摧的事物皆有灰飞烟灭之日,况那如云雾飘渺轻薄的感情乎?

那么久以来,我一直将你藏在暗处,你像一颗菌一样潜伏在我的伤口,让我隐隐作痛。现在我把你拿到了这光亮处,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对着照片自言自语,照片中的人儿依旧只是朝他笑。

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笔在纸笺上提了几行字:

爱燃烧过的草原

生命如雪般冷静

心动随往事走远

从来都问不出原因

沉默吧

答案在这里

渡船过九江

终有回岸时

她微笑地看着那张照片,平静地把它移到红泥小火炉的上方。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那张照片,灰色的照片化成液体一滴滴地融落下来,像道别那天,灰色的天空下她那无人收拾的泪滴。

她轻轻地笑了,心里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

在20世纪20年代的燕园,也许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她也许是冰心,也许是石评梅,但更可能只是燕园里普通的一个女学生。

它与历史无关,与我们无关,甚至与那天漫天的大雪,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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