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弟弟拉开身侧的抽屉,翻来翻去,拿出一张贴画放到桌面上,道:“这是看书得到的。”我随意瞥去,不经意地说着“哦?是吗”,眼睛却瞥见抽屉中的一抹棕色,不由细细看过去,将之拿出来,暗自惊叹,心里想着“怎么会在这里”。算一算,它约罢有,一、二、三……九个轮回的岁数了。

那是一个小巧的棕色笔记本,兴许是本身的材质厚重,并未有多少岁月的痕迹——或是因为九年原本短如笑话,固然留不下什么。笔记本呈长方形,封面上是简笔勾勒出的少女,留了过肩的波浪卷发,一身长裙,正神情肃穆,遥遥望着远方。在她身后是一颗颗向下坠落的流星,仿佛流星逝去,连带着我那时的天真与渐而封存的回忆。翻开第一页,果然空空如也,第二页、第三页……皆是如此。空白的纸张,平行的横线,浅棕色打底,偶尔出现于页面左上方或右下角的承载着浓浓时代感的插画,除却人素来多情赋予事物以玫瑰色——别样的回忆,它原本单是它自己的颜色,骨子里泛着空白的寥廓。它只是一个未着笔墨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九岁的笔记本,新鲜纸张的味道已然散尽——有人说那是喷墨中甲醛的味道,我却依旧喜欢。然而,它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和此本的年纪不同,我和他约罢有五年的光阴未见了——倘若将初二那年不经意的瞥见算作一次的话。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四年级的同桌,可能成为朋友却最终失掉联系的一个男生。不知是我生性淡薄还是不善人情,十几年走来,自小学、初中,至高中、大学,轻而易举地,我和记忆中的几乎所有人失掉联系,那些曾在我记忆中熠熠生辉的人们,终也是躲不过岁月尘埃,潦草谢幕。如果说时间是一张滤纸,过滤掉无足轻重的人,像是大浪淘沙,留下金石,然这片滤纸未免太过疏松,留下的零星几粒也夹在其间,正慢慢地渗下去,想必最终空空如也。如同此本一般,空白纸张上徒有平行横线。

少时,我便深知自己犹为欢喜眼睛漂亮的人,所谓漂亮,外型上即为洋娃娃面孔上画的眼睛一般,用前些年小说的套话来说便是“宛若镶了两颗玉石,闪烁着动人光彩;垂眸是睫毛落下的一片阴影,抬眸是温润出的江南韵味”,及至十五六岁时,我方才关注起眼型之外的眼神来,当然,此为后话了。他的眼睛自是很好看,像极了女孩子,让我时而艳羡。黑色眼瞳占据绝大部分,一弯,便是璀璨极了。他倒也爱笑,至少六年下来,未尝见过他生气模样,只偶尔蹙眉,不多时即自然而然地松开。

一二年级时,他是我前桌。彼时正处于换牙的年龄,我的两颗门牙尚为完全掉换,其间有一条不窄不宽的缝隙,翘起舌头吸气,便有嘤嘤的似小鸟的叫声,可以假乱真,犹为有趣。而其余人等皆无法做到,倒成了我独属的技能,颇有些自得,当即自立门派,躬身授人。同桌是个憨极的男生,头发理得格外短,一双眼睛睁开也像眯起的样子,说话时蠕蠕糯糯,不过和我却也玩得来。前桌便是这个眼睛漂亮的男孩,斜前桌则是一个姑娘,长相不算可爱,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性格并不鲜明,是我三年级以前玩伴。三人拜我为师,我便教他们如何巧妙利用气体的冲力,震动周身的空气以嘤嘤作响,造就清脆鸟叫。当时带着小孩的幼稚与傻劲儿,竟引以为豪,后来则因制造噪音的缘由被老师批评了一番。可门派坚不可摧、屹立不倒——只要老师不调整座位的话。

话说斜前桌这个姑娘与我的故事可谓颇多。每每课间,我与她便会兴冲冲地跑到教学楼外的操场上,开启我们所谓的“玩故事”。正如其名,我们会自编自演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身分饰多个角色,玩得不亦乐乎。此后再回想起来,不免惊叹自己的想象力,以及能够旁若无人玩耍的气魄。也可能当时正是沉浸于自我、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年纪。人皆有之。

话回到这个漂亮男孩,孩童时代的我尤为内向,他却恰恰相反,一双眼睛时时闪烁着欢快的光芒,他的眼睛比他本身爱笑多了。一日父母自商场回家,叙说着遇见了一个男孩自称是我的同学,听他们描述,我便知是他。他父母经营了一家服装店,我父母恰巧前去为我的堂妹选购衣服,见一个男孩欢悦地走来,问道:“你们是某某(我的名字)的家长吗?”

大多数同学认得我的父亲,至于原因,我则归结为父亲的潇洒帅气。父亲年轻的时候,身形不算清瘦却是适中,人称“像极了刘德华”,然而此后的十几年中,父亲渐渐发福,刘德华则愈发清瘦,两人就此“分道扬镳”。记得一次上学忘了带水杯,本以为要口干舌燥熬过一上午,谁知课间看见父亲在门口,手里拿着水杯,递了过来。一个女同学笑着过来道:“你爸爸长得真帅。”霎时便像自己被表白一般——虽然第一次被表白时其实被吓哭了——故作淡定的点点头,努力压平翘起的嘴角。

父母向我叙叙说着,考虑衣服的尺码时,漂亮男孩自告奋勇进行试穿,并不停的说着“你们帮我挡着些哦”。我扑哧笑了,只觉好玩得很。

不再是前后桌,也不再是同桌后,交集确是少了。一日轮到我扫地,他站在过道中与人闲谈,忽地叫住我,随意问了些什么已记不大清了,而后突然问道:“你要贴画吗?”“什么样子的?”他便转身回座位上拿,“都是女生的,我不喜欢。”说着,塞到了我手里。这是我留在我记忆中的,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还算谈话的谈话。

六年实则很长,我三分之二的童年在那段时光中飘忽而过。当时没有霾,唯有雾,每至雾起时,犹为兴奋,趴在窗台上,脸贴着玻璃向外望去,喊道:“像仙境一样!”每天早上怏怏起床,迅速地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和父亲哒哒下楼,等父亲推出自行车来,一跃跳到后座上抱紧他的腰,嘴里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快点,要迟到了”。认真上完课,及至中午,努力不去闻楼下面包坊飘来的香气,等待着最后的铃声,而后欣喜地拿上几本书跑到校门口,寻找父亲的身影——年纪大些时则是与同学结伴而归,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洗手吃饭,有时抱怨饭菜的单调,有时惊喜新发明的佳肴,饭后躺在床上,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浮游不定,态似众生。顶楼开阔的视野给我读了整个童年的诗词歌赋传奇佳话。再去上学,再到放学回家,路上踩着夕阳的碎片,用身体画出斜长的墨色身影,等待第一颗星辰,像等待通往秘密花园的幽径。如此往复,春夏秋冬永轮回,那时哪里想得到那种日子会有结束的一天,也无法理解那首短小的诗。

岁月是位美丽的姑娘
我看着她沿途美丽
消失在人海中里
最终
嫁与他人

小学的时光不由分说地便谢了幕,初中随之而来。因不再是同班同学,漂亮男孩仿佛被封存起来,同那些记忆一起落锁蒙尘。一日归家,骑着车子与并行的朋友说笑,忽有一人快速驶去,又渐渐慢下来,那人回过头,一双含笑的眼睛望过来,里面是不曾变化的明媚光彩。他似乎轻轻喊了我的名字,而后骑着车子远去了。前面是数不清的行人,以各自的节奏行走,拥拥搡搡,依旧一番喧闹。

把笔记本放到桌面上,继续涂鸦。这个本子是一个很久未曾联系的同学送与我的,不知他的眼睛里还有没有笑意。封面上写着“Wishing You Everything Beautiful Today And Always”,愿我们往后余生、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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