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梁山脚下,八百里水泊边上,杏林深处起了一座庵堂,红墙绿瓦,花影婆娑,观之令人忘俗。
庵堂里只住了一位中年姑子,据传人品风流,举止娴雅。
有好事者,夜深人静时曾色胆包天翻墙而入,却每每弄得轻者鼻青脸肿,重者断胳膊折腿,没个月余下不了床。
而年青男女,到庵里许愿烧香,拜求佳偶良缘的,反倒常常能够如愿,时间久了,梁山地面的老少都称此庵做如愿庵,唤那姑子叫如愿姑姑。
1
我乃梁山脚下郝家庄郝太公的公子郝进,梁山地界自古是习武之地,数年前梁山上还出了一百零八条好汉,只不过征方腊之后,众英雄风流云散,山上只留下断壁残垣。梁山脚下的庄子几乎人人习武,年年三月三还要举行比武大会。
去年在比武大会上,我与荣家庄的荣师傅之女荣荣不打不相识,一场拳脚过后,彼此之间甚生好感。梁山民风淳朴彪悍,荣荣也是习武之人,没那些扭捏,于是,一来二去,我俩便私定了终身。前几日我向爹爹提出,想娶荣荣为妻,没成想爹爹勃然大怒,说已经为我选中了刘家庄刘太公家的小姐,择吉日就要下聘礼。
我对于从未谋面的刘小姐根本没有兴趣,而爹爹又没有商量的去处,不得已,想到杏林深处的如愿庵,都说那个如愿姑姑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妨去庵中一拜。
白天我去庵中的时候,庵门紧闭,拍了几次无人应门,转脸却瞥见庵外转角处有人影晃动,心里不由一紧,听说庵里并不平静,常有登徒子觊觎,我不由暗暗替那如愿姑姑捏一把汗,拍门不得入,只好先回去,晚上再来瞧瞧,看看有没有异常。
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我悄悄到了如愿庵的墙外,四周瞅了瞅,没看到什么,贴着墙根听了一会儿,却听到庵里面隐隐的有人说话,而且还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不由让我大吃一惊。
我悄无声息的爬上庵外的杏树,借着花叶遮挡,正好看到庵里。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姑姑,手里拿着一柄拂尘,正低着头与一男子说话。
那姑姑果然像人们所说,容貌十分的美丽,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却不像是出家之人。而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魁梧,像个练家子,与那姑姑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只听那男子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三娘,虽然朝廷追封你为花阳郡夫人,但是我却听说打扫战场时,只有王英尸首,未见你的踪迹。我四处打听,数年才寻得你流落到此处,你姑母放心不下,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接你回王家集。”
如愿姑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我一个世人皆以为死了的女人,还去什么王家集?想当年,黑旋风杀了我的未婚夫祝彪,又杀了我扈家庄一门老小,我的父兄都惨死在他斧下。你当时随我姑母住在王家集,才幸免于难。后来宋黑子硬将我嫁给王英那个矮子,我无依无靠只能忍气吞声,王矮虎好色之心不改。征田虎时,与女将琼英对阵还不忘调戏,差一点就被琼英活捉。睦洲城一战,王英战死,我也丢了半条命,幸被人搭救才活到今日。我也曾想回扈家庄归隐,可那里没有我一个亲人了,触景生情,我也难以回去。我半生心高气傲,却落得如此下场,哪里还有脸面去王家集见姑母?哥哥,我如回去,让朝廷得了风声,岂不是将你和姑母都连累了?”
“妹子,你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听说觊觎你的登徒子经常上门吵闹。”
“哥哥且放宽心,那些三脚猫,我倒还没放在眼里。”
我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梁山一百单八将,数年前,虽然死的死散的散,可是,在我们老百姓心里,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小李广花荣等个个都如天神一般。尤其是三女将中的扈三娘,长得最美,身量最高,武艺精湛,人送外号一丈青,是当年多少梁山少年的梦中人。
而此时,这个传说中命丧睦州城外的朝廷钦赐的花阳郡夫人,居然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我的眼睛都快瞪出来的时候,只听那扈三娘又说:“我这半生,孤苦伶仃,早年父兄被害,丈夫又是个花心色鬼,对我从没有过一心一意。我在睦州侥幸活命,不知道哪里是我落脚之处,思虑良久,还是来了梁山,此地虽然是我伤心地,可毕竟在山上,结识了那么多的好兄弟,武行者、花和尚、燕青,这些人个个都是真英雄,与他们称兄道弟,也没有辱没了我。我守在这梁山脚下,水泊旁边,就当众兄弟英魂还在,睡梦里还一起大碗吃酒肉,论秤分金银。我暂居此处,白日里为那些求缘不得的痴情男女做一点好事,积一点功德,圆我自己没有做好的梦吧!”
那个男子无奈的俯身与扈三娘道别,并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翻身越墙而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里。
扈三娘,不,应该是如愿姑姑了,这才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着我隐藏的地方,轻轻招了招手说:“下来吧。”
我大吃一惊,左看右看,周围没有别人。姑姑笑了笑说:“这位后生,说的就是你,下来吧。”
我确定就我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跳到墙头上,复又落在院子里。我俯身向前对着姑姑施了一礼,姑姑一甩拂尘:“这位后生,你白日来敲我的庵门,晚间又躲在树上窥视我,到底是何目的?”
我嗫喏半晌方说:“我来求姑姑赐我良缘。”
“哦?那为什么晚上还要来呢?”
“因白日姑姑没有开门,而我瞧见庵外墙角处有人影晃动,怕有坏人,所以……”
“你这后生倒是侠义之人,贫尼在这里谢过了。你倒说说你的事情,看我能不能帮你。”
2
最近,梁山地面并不平静。
官府贴了告示,东昌府腊山主峰小岱峰有贼人出没,官府已去征剿,百姓结伙绕行,请勿自误。
看这意思,征剿无果,那贼人还甚是强悍。据听说贼人首领有两个,为首是一个道人,仙风道骨,使一对青风宝剑,来去无踪,独好杀人,人称无影道人。行二的却是一个白面书生,貌比潘安,手摇一把纸扇,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不象贼人倒像个浊世翩翩公子,外号玉面书生。
这两人占据腊山主峰上的三清宫,杀了里面的道士,依着山高林密,专收买路钱,偶有落单的生意人,不合便丢了性命。一时间,腊山脚下阴风习习,行人不敢独自在山下逗留。
这一日,我正在庄子里与师傅切磋武艺,忽见一个外庄的庄丁跌跌撞撞进的村来,一连声的求见郝太公。
我心里好奇,跟着到了厅堂,却是刘家庄的庄丁来寻我爹爹求救,说是他家小姐昨夜被腊山的贼人掳了去,要刘太公交一万两银子赎人,不然就将小姐留在山寨做压寨夫人。
我爹爹听后大惊失色,手捻长髯默然不语。思虑半晌,叹口气说:“刘太公凑不齐银子,我这里尚有2000两纹银,你可先拿去,不必还了。若说要郝进帮着上山要人,此事尚需再议,官府尚征剿无果,我郝家庄还能强的过官府吗?”
那庄丁苦着脸道:“太公,已经报了官,可是官府到现在也未拿人,我家太公怕时间耽搁了,小姐有个闪失。所以才遣小的上贵庄求救,还望太公鼎力搭救。”
我听说心里不由的气愤,先不说别的,就这害人性命掳人妻女断不能饶了。我上前一步对爹爹说:“爹爹,咱们郝家庄向来嫉恶如仇,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暂且待我召集人等,上山去走上一遭。”
我与师傅召集了郝家庄与刘家庄的众武丁,找山民熟悉了山上情况,拿着刀枪棍棒,趁着晚间上山,想打那贼首个措手不及。
上的山来,见那腊山林深山险,道路崎岖,贼人占据的三清宫坐落在半山腰,远看众殿飞檐斗拱,气势雄伟。从山脚到山顶,都有兵丁把守。
绕了小道上来,让师傅带人去寻那刘小姐藏身之处,我自己领了几个身手矫健的庄丁从西边寝殿后墙翻进去,打算通过寝殿,悄悄挪往主殿老君堂。不曾想寝殿里灯烛摇曳,年轻男子的调笑和女子的娇喘纠缠在一起,推杯换盏,啜酒吮箸的声音随着夜风灌入耳中,我不由一阵不解。这寝殿里怎么还有女子?难道说那道士荤素通吃,已有了压寨夫人?
我将手指舔湿,轻轻点破窗户纸,小心往里面张望,只见寝殿之中坐着一白衣男子,长得甚是俊秀,胸前的衣衫尽开,怀里搂着一个佳人,大约十六七岁年纪,乌丝散乱,粉面桃腮,两人正纠缠在一起喝交杯酒。那女子眼波流转,醉眼朦胧,一只手挽着酒杯,一只手抚着那男子的脸,两人如交颈鸳鸯。我踮起脚尖不小心脚下一滑,那白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睛向外一翻,说道:“外面有动静。”
那女子转脸向外看了看,轻轻一笑伏在男子怀里说:“公子,你这里不是铜墙铁壁吗?怎么会有外人到此?莫说你,就是那无影道人,也是百人近不得身,谁敢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来此,不要命了。”
那男子略想了想,又看了看门外,笑了一声:“也是,想我这三清宫,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连官府来征剿几次,也难奈我何!大哥尚在主殿,若有风吹草动,定会传信与我。罢了,你这次假意由我掳来,心里可是得意?且先与我享鱼水之欢,明日等你爹上山缴了银两,再作计较。”
那女子故作娇羞,低头嘟嘴道:“正经道路你不走,非得强掳了我来,辜负我爱你一场,到污了清白的名声。”
男子冷笑起来:“你爹将你许了郝家公子,我若不掳了你来,难不成还要去吃你喜酒?”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这个女子,就是刘家庄的刘小姐?她跟这个贼人,却是相好?
我一股恶气冲上头顶,手中钢刀一使劲,发出轻吟,那男子立即喝到::“谁在外面?”
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一手推开了女子,一手捻起一把折扇,扇子一张一合之间,人已经到了门外。
我与众人一惊,立马操家伙摆开架势,这时候,黑影里一阵怪笑,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来的好快,这是哪个不怕死的?到贫道这里讨杯血酒?”
3
月光下,我们几个被无影道人和那玉面书生围在寝殿的院子里,听动静,他们的人已经围了上来。
我心里不由焦急,我带的庄丁还等在三清宫的墙外,尚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说:“你们这等贼人,打家劫舍,伤人性命,为害一方,今日我郝进就是为民除害来了。”
那道人一阵冷笑如夜枭鬼哭,那书生也仰天朗朗的笑将起来。
我听到墙外凌乱的脚步声,知道我的人已经过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一阵刀剑撞击的声音,贼人跟我的人打起来了。
我不由心急,手中钢刀一挥,冲着那玉面书生兜头一刀。江湖上都传那道人厉害,却不知道这书生的深浅,说不定就是个绣花枕头,先拿弱的来吧,说不定一刀先结果了他。
不曾想那书生淡淡一笑,手中折扇轻轻一扬,往我刀背上一拍,我的刀就失了准头,他回手一拨,将我的刀拨开,然后折扇向前一展,人随扇进,欺身已到我面前,我连退了几步,才避开他的扇子,那扇子是精钢做的筋骨,碰到我的钢刀,啪啪作响。
随着那书生姿态潇洒的闪转腾挪,我几招之下已处于劣势,那无影道人只做壁上观,冷笑着尚未出手。带来的庄丁也纷纷上前,却尽被那道士几招之间掀翻在地。
正在危机时刻,就听得脑后一阵风声,那道士怪叫连连,手中清风宝剑舞的刷刷直响。我还未及回头,就觉得身边突然多了一个身材魁梧之人,上前几招将玉面书生逼得接连倒退了几步。
惊喜之余,我认出正是几天前在如愿庵里,与如愿姑姑说话之人,想来应是她的表兄。他跟玉面书生缠斗在一起,未分胜负。我缓出手来,看那无影道人,正跟一个蒙面女子打得难分难解。那女子身量很高,体态窈窕,白纱蒙了头脸,只露出晶亮一双美目,手中一对日月双刀舞的泼风也似没有半点破绽,不是那如愿姑姑还能是谁?
我看着那无影道人且战且退,已渐落下风,于是转身去帮姑姑的表兄。那玉面书生一把钢骨折扇指东打西,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但是对上姑姑表兄的一双钩镰短枪,显然有点吃亏。再加上我的一把钢刀加入进去,那书生渐渐力不从心。就在此时,听到那道人一声惨叫,一条腿被姑姑一刀削断,这边书生心下一慌,扇子被勾连枪勾住,我上前一刀,正劈中书生右颈,玉面书生大吼一声,血溅三尺,轰然倒地。
我刚把刀收回,就听得寝殿大门咣当被推开,随着一声娇啼,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奔而出,直扑到那书生身上,放声大哭,原来是那刘家小姐。
那书生尚有一口气,哆嗦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抚刘小姐乌发:“莲儿,我终究没能与你结为夫妻,你多保重,来生……”
话未说完书生咽了气,刘小姐反倒不哭了。她将书生脸上血迹搽干净,又将他散乱的长发整理整齐,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转脸看向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乌发散乱满脸泪痕的美丽女子,一时不知道该厌恶还是该同情。只见她对着我淡淡一笑:“郝公子,莲儿辜负了郝家一片盛情,所幸你家未下聘礼,还不至于辱没了你。我与玉面书生一见钟情,誓要此生相随,莲儿就此别过。”话音刚落,只见她上前一步,握住我的钢刀,向颈上一抹,一道鲜血喷出,香魂一缕,竟随那书生去了。
刘家庄刘小姐的丧事儿办完,爹爹就把聘礼下到了荣家,择吉日迎娶荣荣进门。那天深夜,是荣荣和她父亲上腊山救了我。我的爹爹胆战心惊、焦急万分的在山脚等待的时候,看到我跟荣家父女及刘家庄丁抬着刘小姐的尸体下了山。
4
我独自一人进了如愿庵,跪在姑姑面前,感谢她的救命和成全。
姑姑叹了一口气说:“罢了,起来吧。我半生未遇得痴情男子,总想成全别人来抚慰自己。不曾想,得知你上山讨贼,我故意让荣家父女知晓前去帮你,而我和表哥却可以借此机会为民除害,一举两得。谁知道,却伤了另一对痴情男女的性命。我一手慈悲一手鲜血,终究渡不了苦海。想当年,梁山聚义厅外旗杆上迎风高挑幡旗--替天行道,可是众英雄最后却死的死散的散,有的归隐山林,有的又做了朝廷命官,可是大部分都死在了为朝廷征战的战场上。而呼保义宋三郎,最后落得个自杀身死的下场,替天行道只成了江湖传说。此件事儿,倒让我不免又心灰意冷,我这半生,总是一半水里,一半火里,备受煎熬。”
“可是姑姑,正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替天行道才不会湮灭,水浒英雄们才会在老百姓心中一直活着。”
姑姑低头看着我,不由又笑了。
第二日,一把铁锁锁住了如愿庵,姑姑走了。
据传,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身量高挑的蒙面女侠,神出鬼没,劫富济贫,专好成就别人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