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自己以前生活过的老院子有多难?大概,相当于经历一次长程的精神分析治疗吧。
□也许在自己构建的新世界里,我们可以呼风唤雨,但一旦回到老地方,遇到故人,我们经常“退行”为一个孩子,武功尽废。
□别人眼里的寻常巷陌,别人眼里的秋千院落,在我们心里,却演绎着烽烟战火。心战,败也成魔,胜也成佛。
我家的老院,原是在小城南的村子里,离城里有两三里路的距离。但现在已经被划为城区,小城南北主干道穿村而过,道路两旁一排三层的商业房,残存的村庄躲在商业房的后边。老院在新道路东侧,离喧闹不足百米,但走进去依然宁静,似乎和以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向西看时,被楼房挡住,看不到了天际线。没法像以前一样,看到太阳从顺着树梢溜下去。
其实,老院若是收拾一下,也满足居住的要求。有从北京的旧友来看过颇有田园味道的老院子,文艺病发作:“这院子有天有地,有果树蔬菜,有狗有娃,要是稍微花点钱收拾下,比城里的房子住着可舒服太多了!”不过,我们一家三口回来时,还是在小城买了新楼房。新房位于小城日新月异的城北新区,和老院隔了一个几乎完整的城,每次来往都要穿城而过,开车要二十分钟。
当时在离家和亲戚这么远的地方买房,让所有人不解,甚至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但还是能编出了一堆理由,比如城中心在向北移之类的。但后来想,潜意识里,自己是怕离老家太近,被打回原形。
少小离家老大回,已经习惯了在外边做一个独立的自己。在漫长的漂泊生活中,我们一直去努力适应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模样和内心也发生了变化。这让我们可以不太有违和感地穿行于干净繁华的都市,流连于衣着光鲜的人群。但与此同时,回到故乡的我们也感到了尴尬,即使我们可以及时切换回原有的口音,也掩盖不住我们内心的不适。况且,还装不了那么久。
所以,干脆离家十里,安营扎寨。在老家、故人面前用老样子,在新家、陌生人面前用新模样。
很多和我一样离开家乡的同辈,惊异于我是如何适应回家后的生活。其实,我媳妇是从外边带会来的,儿子是从外边带回来的,房子是新买的。回家后,常去逛的商场是新建的和大城市里一样的商业广场,每天散步的地方是新建的湿地公园,常去打球的地方也都是陌生面孔……我只是假装回到了老家,但并没有真的完全回到老环境里,大家高估了我。
家乡的人们永远也不懂,那些走出去的年轻人,为何每次回来都屁股没坐热又跑回城里了,说不定心里还会觉得这些人忘了本。但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成长过的年轻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他身上新长出来的那部分,与故乡,与老院子,已经不能和谐相处。
我和我家的老院,也是如此。
老院看起来很大,却总觉得没有立脚的地方。
老院其实是两进的院子,有两排坐北朝南的房子,东西两侧还有东西厢房,此外还有两间破南房,加起来大小也有十五间房。院子里有些泡桐、枣树、石榴和杏树。但如此大的院子,我们可待的地方并不多。
这是一个从农耕时代过来的家庭,虽然近年早已来把自己家仅剩的两亩多地也交给别人种了,但远远还没抛弃一个农家院落的配置。比如,在南房除了一些早年破烂的家具,还有一些已经不再有用武之地的农具农机,甚至有的已经放坏了。还此外还备着院落休整可能会用到的砖瓦木料之类。
东厢房则放着一些陈年的厨具和瓮、缸、瓦罐之类,当然还有一个带土炕的灶台。其实,我们已经告别土炕很多年了,但是,似乎在父母亲的眼中,家里没有一个土炕似乎总是不完整的。那个灶台,前两年似乎还一年会用一两次,但近年来一直用液化气。不过,它也还是保留着,甚至对着灶口,还留着一些木柴和引火用的纸箱,就好像——也许明天,它还会用的。
其他的房间,只要是不住人的,也放了一些杂物。大概都是可能会用到的,或者知道用不上,但总觉得还有些价值,扔了就像败家一样,所以统统留着。即使是住了人的房间,也有一些旧的衣柜之类,里边放着早年的衣服什么的。在以前,旧衣服都是用来打成做千层底鞋的鞋底的,但现在,这些旧衣物和布头被母亲放在衣柜里,总觉得好多年都不会动一下。
我们的家,就这样被属于上一个时代的东西占据着。要清理掉这些东西,在父母那里肯定是很难通过。即使父母同意了,我也并没有把握对那些旧东西下得去手。
说不定,看到那个就风箱,就会想起那个腰弯成了九十度的奶奶;看到一个推车轱辘,想起了倔强坏脾气的爷爷;看到一个旧的篦子,想起了以前过年前母亲的忙碌;看到一个潜水泵,想起了陪父亲浇田的那些夜晚;看到一个鸡笼,想起了那些年父母供我们读书时靠办养鸡场,度过我们最艰难的岁月——当然也让母亲得了一次几乎要命的乳腺癌。
那些经历,不仅有温暖的回忆,也有苦难的岁月留下的不敢碰触的伤口——那些年,亲人之间的伤害,无法弥补的过失。时间只是遮盖了他们,但如果你去碰那些旧东西,就等于掀开了那些旧伤口。
所以,清理一座老院子,就等于清理一个旧的自己。这当然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我们幼年在这样一个院子里长大,这个院子,塑造了我们的内核。成年后,我们离开它多年,外边的世界重新塑造了我们,我们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因为我们似乎曾经多少改变过世界,这些力量如果用来改变一个老院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我们错了,当我们回到老院子,你发现你立刻回到原来的样子,毫无改变它的能量。用心理学的一个词,这叫“退行”。
但疗愈,偏偏就是要在“退行”的状态下进行。所以,我们要真正的成就自己,必须正视“过去”,与它和解。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前些年,从日本传来一个“断舍离”的概念,表面是空间整理术,实则是一种对自己内心的梳理。“断舍离”之难,不在于体力,而在于心力。因为,所有的断、舍、离,意味着和过去说再见,都意味着背叛一个原来的自己,都意味着放弃一种纠缠混乱的安全感。
我试着再次与老院子交手。由于老院子仍然是家庭聚会的场所,三代同堂的时候,人数很多,做饭洗碗很是问题。所以,我从厨房下手。旧厨房实在是下不去手,我选择了在西边的房间设置新的厨房——一是那个房子比较空,容易清理;二是因为那里有原来为太阳能热水器配置的水箱,可以自己建立微型的供水系统,而用水问题是之前打造舒适老院子的关键问题。我谨慎地试探了父母的意见,他们欣然同意,当然前提是不想花太多钱。
橱柜弄好,洗碗池弄好,简易的排风系统弄好,水管接好,新的厨房就弄好了。虽然不像之前自己想的那么完美,但从根本上解决了很多现实问题。同时,院子里的那个我小时候曾因摸鱼栽进去过的水缸,也终于成了摆设。
厨房弄好之后,我感到了一阵的轻松。但老院子还有很多地方,等着我走近和面对。我还要去打开一扇扇尘封的房门,同时,也要打开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贴了封条的角落。老院翻新之时,便是我重生之日。
别人眼里的寻常巷陌,别人眼里的秋千院落,在我们心里,却演绎着烽烟战火。
心战,败也成魔,胜也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