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那年，土豆成熟的季节，父亲在田地上刨土豆，一刨一个准，土豆个个从沙土地里滚出来，浑身透着一股子水灵。临近中午，母亲回家做饭，父亲非要说再干一会儿。我于是跟着母亲提前到家，等做了午饭，母亲让我去地里喊父亲时，我整个人立刻傻在了原地……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走过去的，喊了两声，“爸，爸，你怎么了，爸……”父亲脸亲吻着湿腥的土地，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吓坏了，大哭，然后跑回家喊母亲。母亲到来时，她声嘶力竭的哭声，让我明白，父亲死了。半个小时前他还好好的，他还对我微微笑，说，这土豆拉到集上能卖个好价钱，我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父亲没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悲伤过度，一直没说话，没有眼泪，呆坐着，静静着看着每一个人在我眼前忙碌奔走。
在为父亲处理后事的这几天，我始终都是沉默着，也不吃饭，也不喝水，一直到父亲下葬，我才恍然，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哭出声来，这几天的压抑在这一刻，彻底得到了爆发……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就晕了过去。
大概昏睡了两天的时间，醒来后，母亲还和以前，家里的摆设也没变，只是屋门走廊处再也不会坐着一个男人，一边看着我的考试试卷，一边啧啧点头，再也不会有人喊我”宝儿……走，老子带你去钓鱼“，我屁颠屁颠的去准备麸子当钓饵，拿了钓杆和钩子，坐在父亲的垮梁自行车上，呼啦啦的向着东河而去。想到这些，难掩悲伤，可看到母亲，现在想，我的悲伤相对她而言，是那么的渺小，当然我也不大理解35岁就成为寡妇的艰难和是非……
父亲走后，爷爷没隔几天也走了，只剩下重病的奶奶，家里上上下下都摊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不仅要忙地里还要忙家里，里里外外，她几乎每晚11点从未合过眼，她开始变得失眠，后来，我看到她不断买安眠药，而且剂量一次比一次的大，她开始喝酒，甚至学会了抽烟……我也反问过自己，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有温和爽朗的笑，有甜美的酒窝，还有得体的连衣裙，像个少女，现在粗粝的的一塌糊涂。
我转学了，被送往了寄宿全封闭式中学，有时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母亲会月月底给我按时汇钱。刚开始，我还会准时回家帮她做点家务，后来，功课忙了，我甚至一学期回家一次。从初一到高三，这六年，母亲从未断过我的生活费，而且高一寒假，母亲还为我请了家教老师，因为我化学不好。正是她为我请家教的这个举动，让我起了疑心。
我问她，你哪里来的钱，家教那么贵，一节课都150元。母亲说，你别管了，你给我好好学，妈妈想办法……我吼她，你能有什么办法？母亲看了看我，眼睛里泪光闪了闪，然后转身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听村里的人风言风语的说，母亲在市区一家夜总会上班，干那个的来钱很快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来看，这一切都是真的了。要不，她怎么不否认，我知道我没了父亲，家里生活困难，我可以申请贫困补助，还可以暑假给饭店刷碗，甚至是洗车，工地上搬砖头都可以，穷也要穷的有骨气。父亲如果还在世，知道她堕落如此，该会有多痛心……那个晚上，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喊她一声妈，花她一分钱，我要考上远方的大学，离开她，我要和她划分开界限，我不知道如果我同学知道该如何看我，我更不知道万一哪一天她被抓了，我该如何去看望她。
高二一开始，文理分班，我学了理科，我理科其实一点也不好，但是我别无选择，男生学文科没啥前途。从这一年，一直到高三进入考场的这一天，我和母亲只见过三次面，一次是我高三上学期营养不良晕倒在课堂上她来学校看我，一次是奶奶病重，被送到县医院，剩下的这一次，就是我走进考场上。我看着人山人海来送考的爸妈，她会来吗……正在我犹豫四处张望时，她来了，她对我说，好好考，儿子你是最棒的。我看了看她，泪水夺眶而出。
高考出人意料的简单，也许是我命好，我复习的考点全部考到了，我很满意，考完英语走出校门口时，我觉得自己解脱了，我要迎来新生了。母亲笑着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我甩开了她的手……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走掉了，走到十字路口，我回头看，她还像个木雕一样，呆立在原地。这个晚上，我和同学们喝酒庆祝，我喝了整整的一瓶白酒，也许只有醉了，我才能忘记这一切。
接下来事情就是等成绩，填志愿，我没有报考名校，而是选择了军校。对于我这种家境的，也许只有军校才是最好的选择，谁说不是呢……可落笔的那一刻，我还是内心充满了绝望，一想到军校四年，毕业后再分配到天涯海角，我虽然恨母亲，但是毕竟是血肉相连，有点舍不得。报完志愿后，回到家，母亲问我，报了什么大学？我说，你少管……
我开始耐心等待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八月三号这一天，我拿到了这所位于南京知名的军校，我很开心……可是母亲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揣测，便忙着和同学们打电话互相祝贺了。就是这个晚上，半夜的时候，我在同学家里喝酒，奶奶打来电话，说母亲割腕自杀了……我当时心里一惊，酒醒了一半，赶紧打车去了医院里。
母亲仍在抢救当中，奶奶说，”我的孙子啊，你妈妈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她做那个我也知道，可是……“奶奶欲言又止老泪纵横。我说，”我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她，我早就原谅了她。“奶奶说，”咱家的情况你也懂，你妈也是被逼无奈，但是你要相信你母亲会有分寸的，她在那种场合，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在哭，我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我只要她好好的，我没有父亲的，我不能再失去她了。奶奶说，”你一直都不给你妈妈一个机会，你高三那年，从你晕倒后她就一直在你学校附近租房子，她每天都会远远的看着你，你知道你食堂的阿姨为什么每次给你打饭总是会……“我懂，我全都懂了，我的饭碗里每次都会多卧一个鸡腿，一开始我还以为学校的伙食变好了哪，是那个打饭的阿姨特别喜欢我，原来那都是母亲给我做的，她怕当面送给我，我不接受……现在想起这些，我终于明白，母亲，这就是母亲啊。
还好，老天爷没有让我失去她，她抢救了过来，我看着她苍白的脸，我把通知书递给她，她看了看，”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儿子，妈妈爱你。“我跪了下来，第一次因为内疚，忏悔，各种委屈，一起涌上来，母亲没有拉我，她只是看着我，眼泪无声的掉着。
因为要提前开学，我问她，”你怎么办？“她说，”我已经学会做摊煎饼了，想做个小生意，军校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在里面好好努力，真要不行了，咱就退伍。妈养你……”我抱了抱她，哽咽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军校四年，毕业后，我如愿去了边疆地区，这里天高地远，这里远离人烟，我刚好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这短短的26年是如何熬过来的，顺便好好看看书，准备考研，万一失败，我就会选择退伍。今年休假，我回家探亲，母亲又恢复了十年前的样子，我和她一起在学校门口摊煎饼，不经意间抬起头，母亲老了，两鬓的头发亦如霜染，我们目光对接时，她眼里浓成一团化不开的爱意，让我内心甜甜的……妈，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