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大伯
------人物系列之一
庆和大伯姓王,是个孤老头子,烈属。
我认识庆和大伯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我在他的村子里当小学教员。听村子里的人说,大伯有个独生儿子,亲都定下了,参加了八路军,以后当了八路军的排长,在孟良崮战役中牺牲了。儿子牺牲以后,媳妇另嫁他人。后来,老伴病故,剩下大伯一人,不知从何时起,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但我却从未见他有什么疯癫的举动。
凭大伯的身份和资格,在那样的年月里,应该是十分优越的。但他却浑然不觉。冬天一身老蓝布旧棉裤袄,夏天一身老蓝布的旧单衣,两套衣服补丁摞补丁,不知穿了多少年月。反正那布料、那颜色、那式样,即使在当时的年轻人眼里,也绝对是一堆老古董。吃的呢,是到生产队里领的地瓜干。高兴了,自己推起碾子,把地瓜干压碎,蒸窝窝头吃;懒了,便锅里放瓢水,把瓜干片囫囵煮了吃。从没向生产队提出过其他要求,更没和左邻右舍闹过摩擦。
大伯爱唱,一天到晚,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唱些什么。因为听不懂,也就没有人对他的歌感兴趣。
有一天,大伯来到我们学校。那时,稍大一点的学校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大伯看看我们的唢呐、二胡、锣鼓,便自顾自的哼起来:“尺五尺上,五上工尺……”一听便知,这是用我国古代的“工尺”谱哼唱的一支民族乐曲。听到这久违了的曲调,我眼睛一亮,便不由自主的用简谱随着哼起来:“来扫米来刀来刀……”大伯立即惊喜了,发现知音似的:“你也会?”我笑而不答,只是点了点头。因为那时,这曲子头上正戴着“封资修”的帽子,我自身也尚需“夹了尾巴做人”,所以绝不敢去“太岁头上动土”,便急忙改了话题:“你是怎么学的——这曲子?”此时的大伯,孩童似的天真,高兴的说:“小时学的呀。我小的时候,我们一大帮半大孩子,冬天农闲了,便跟着大人学拉弦子、吹唢呐、唱小曲,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便叫我们去吹拉弹唱,唱了以后,有钱的给赏钱,没钱的给我们拿果子(花生)吃……”这时,本村的几个民办教师渐次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要求大伯唱小曲:“王庆和,唱个小曲吧!”“是呀,王庆和会唱好多小曲呢!”听到大家的怂恿和赞扬,大伯高兴了:“好,唱一个。”说着,用自己的手拍着节奏,仍然是用他的“工尺”谱唱着过门:“工工四合上,合四上,上尺工四尺,西天活佛坐当央,保佑我和尚,跳过墙,娶上个小红娘……”欢快、活泼的节奏,诙谐的歌词,把我们引入了一个欢乐的境界。突然,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干什么!不许你在这里放毒!快走!”原来是学校负责人来了。于是,大家便讪讪的走开。神采飞扬的庆和大伯被这一声炸雷惊的一愣,用迷茫的、委屈的目光看我一眼,也赶紧走开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庆和大伯那天真的笑脸,欢快的曲子,深深的留在我的印象里。我常常想,不知庆和大伯的脑子里保存有多少民间艺术的瑰宝?但遗憾的是,这些瑰宝,早已和庆和大伯一道,化作一缕清烟、一抔黄土,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徐歧元 写于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