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七岁离开学校,走入社会的。
那一年我十七岁,如今天我女儿一般大。
祖辈的农民,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当年姐姐高三复读,弟弟小我两岁,哥哥大我两岁。看着人家的稻田里种上了水稻,而自家还没有犁地。加上躺上炕上病得不能干活的父亲,母亲忍着心里不能言说的痛让哥哥不要再去上学,回家种田。
而我,学习也不是很优秀,如果只考中专(我们那时候还可以考中专)。那这个学还上吗?
父母的手上,全是干巴巴的裂纹,甚至是口子。脸上黑瘦黑瘦的,皮包骨。春天拉着犁,夏天扛锄头,秋天拉推车,冬天捡煤糊。
直到今天,这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一篇篇从脑海中闪现。我永远忘不了,每次开学都是哭着去上学,因为实在是拿不出交给学校的学费,每年母亲都要东奔西跑向各家借钱,给她的四个孩子交学费。
拿着这点烫手的学费,再学习不是很好,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存学校里读书。初中都没念完。我毅然决然地为自己下定决心,离开学校,走入社会,挣更多的钱,不让自己的父母那么辛劳,不想再看到母亲在别人面前装出的笑脸。也不想再让姐姐报考哪所大学因为报考费的不同而决定一生的命运。好似还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总之都是为了钱。
我想去找到我们原本应该有的尊严;也真心想不再看到父母那样的生活,心里疼,揪心的疼。那种疼,无人能理解。就是到现在想来还是想哭。
母亲想遍了方法,也没阻止我离开学校。第一次人生伟大的计划就这样如愿地实现了。
小叔是杀猪的,他卖肉,我卖血肠。
我和母亲一起煮,然后装到一个大铁桶,用自行车驼到市场。开始一天的售卖,冬天里,我们东北冷得手像猫咬了一样,装血肠的桶用一个棉套围上,里面装上热水,你伸手捞出一根血肠,再拿出铁称杆来称重,手总是要沾到称杆上,要张着嘴对着称秆哈-哈-哈,半天,才能拿下手来,你要是想硬拿,非得扯下一块皮来,疼死人。
起初到市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家哪好意思张口吆喝,但是你不张嘴,没人买你的东西,旁边卖烤地瓜的老大爷,山东人,个子不高,也是黑瘦,站在装有炉筒子的推车子上,用极具的山东味,劝我,你不吆喝,谁会买你的东西。我瞧了一眼他,没说话。他好像看出我不好意思的想法,又劝道,在市场上,就是热闹的地儿,谁都顾不上谁的,你试试。他见意。
我望了望四周,喧闹的人群,七吵八嚷地,猫足了尽,使劲地喊了一声:卖血肠啦!然后又四周看看,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我。原来在市场上吆喝,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人们习以为常。
大爷又鼓励地眼神瞧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对,就是这样。我朝他笑了笑,突然间,感到一种神奇的力量冲入体内。
卖血肠啦,卖血肠啦。我可以放开嗓子,随便吆喝,买的人多了起来,有时不到一个上午,就能卖完一大桶,一块钱一斤,一桶五六十斤,每天净收入,因为我没有成本。血和小肠都是小叔给的,我也就是买点盐和胡椒面之类的调味料。
那个年月,一天收入五六十元,没有休息日,就连大年三十也要等到这一桶都卖掉了才回家。每次回家数钱,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妈把数完的钱放到被服垛最底下那层的被子里面。我特美,真的,告诉我父亲,爸,你别再去小卖店欠烟钱了,以后就拿钱直接买烟,我爸不高兴,不些不情愿地,默默地坐在地上的板凳,低着头,嗯了一声。我还告诉我母亲,妈,以后咱们不用再去别人家借钱,我姐上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愁,我和大哥挣钱,能供得起她。你给家里买点好吃的呗,看我爸瘦得,光说他有病,哪有劲干活啊。妈妈不语,我一看,在那落泪呢,看到母亲那个样子,我故装笑,干嘛呀?妈,我们都能挣钱不是好事吗?省得咱们家穷得那个样,总是让人瞧不起。我妈哽咽着,用手蹭了一下已经流下来的眼泪说,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挣钱吗,我宁愿家里穷些,就是你们不能挣钱,好好读书,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全都供出去,离开农村,你现在看到挣点钱好像是好事似的,有你后悔的时候。妈妈用手一个劲地擦着眼泪,爸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强装笑脸,非常郑重地告诉她们,我不会后悔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有啥后悔的。
实际上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啥叫后悔,也并不知道后悔的滋味是何种滋味。我也不知道,我妈为啥要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上学呢,我寻思就你卖的那个铁能值几毛钱,能干啥呀,还不如我一天卖一桶血肠收入多呢!
我为自己暂时能挣钱的能力感到骄傲,自豪,真的,为了父母,能过上好日子,就是我的目标,高兴,心里美极了。
整整卖了三年血肠,后来越来越不好卖了。我就开始和哥哥去五爱市场批发旅游鞋,进T恤衫,下乡窜屯,卖我们倒腾来的货品。卖牛蹄筋,批发青菜,割蚕豆,开饭店,卖服装,种芦荟......我到底干过多少样小买卖,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后来开了蛋糕店,又开了食品厂,才算稳定下来。
2010年时,患了慢粒白血病。那时候还在开店,因为孩子爸爸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我直到那一刻才真切地感到活着的艰难,活着不易啊!
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钱,一个不对心思的一句话,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或者一个无意之举动,都能触极到我这颗玻璃一样的小心脏,极度的敏感,脆弱,有时甚至是心虚,也说不准。就是会想像你们什么都是在说我,我活着似乎成了多余,呼吸的空气都被我浪费掉了。
在今年写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中有,她跪在我的床前,哭着恳求我,妈妈,求求你,谁也别看,你只当是为了我行吗,为了我活着可以吗?那时候她才仅仅九岁。
孩子的哭诉,我以为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可以活下去的目标。但是我却再次走在错误的路上。我依旧没有方向,由于身体的无力,不能外出工作,整日困于斗室中,踱来踱去,像一头困兽,在笼中乱撞。
直到一个决定,才让我真正看到,一个人活着,找了许多许多的借口,还找来一大堆的理由。个个冠冕堂皇的,义正言辞般,摇着旗,奏着乐,以为自己的人生炫丽多彩,实则枯躁无味。
还大言不残地美其名曰,我还不是为了你(们)?
原来,众人没闭眼,是我一直没睁眼。天亮了,你还要如此混沌下去吗?孩子会长大,自己也不可能立即死掉,是不是应该重新来活呢?
在那里,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看,静静地想,我终究要什么样的自己,要活出一个什么样的自己,我追求的是什么,我能干什么最契合实际的事情,塌塌实实,认认真真。
当理顺了这所有的关系后,才发觉,原来我骨子里还是当年的老父亲一样,那么穷的日子里,不吃饭也要省下钱来给我们提供读书看报的机会,我这一习惯原来根源在这里啊。
现在的社会已不会再去计较的学历高低,你的年龄大小,你的性别与种族的不同,甚至你身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要想的是,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切合身份,符合气质,尊重喜好,发挥特长。做自己,做好自己,做一个原本真实的自己,期待在某一天,遇到那个最美的自己。
于是,我再次拿起自己最喜欢的书,拿起笔,写下这些让我倍感激动的文字。
似乎有更多想念,似乎有更多的怀想,似乎看到了爸爸年轻时的执着,似乎找到我们四个小时候,都趴在炕上,一人捧一本书,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着。《小星星》《中国少年儿童报》《世界博览》《中国地理》爸爸为我们订了那么多杂志,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脑(根本不知道电脑是啥玩意,没听说过)。这些书刊,伴随着我们渡过那么困难的童年生活。日子虽穷,却是快乐的。
当我追忆起这些曾经,终于找到那个原来的自己。
一个人的生命,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
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是多么地幸运,请尊重自己,也请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