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平凡之路

小说是我始终不愿碰触的文学形式,因为深知自己对故事的百般挑剔,因为确信自己始终无法写出通过自己关卡的故事,因为......恐惧。写下这篇故事的时候是我很不快乐的一段日子,生活被庸常堵住了咽喉,始终处于一种憋憋的状态,我怎么就一步一步把日子过成这个熊样子?对自己的不满意,对周遭的不满意,愤懑于胸,于是我开始在屏幕上敲下这段文字,慢慢的成了一个故事。我想知道,自己执念的成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自己想要的与众不同到底有何不同?一个失败者的面目是怎样的可憎可怜?写下结尾,我仍然困惑。在简书这个属于青春的地方写一个失败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挑战,我想知道,有多少人能点开,阅读,直至结尾。也许,这样的文字,我不会再尝试,只当对那段烦闷生活的见证和记忆吧。

图片发自简书App

摇椅塌了!嘎吱一声打破这晨间的宁静。老李地中海式的脑瓜上沁出几滴汗珠,坐在地上连声哎呦。

真让人窝火!这几年,就是命衰,干什么都不顺,就连什么都不干,还不顺!望着陪了自己多年的摇椅,颜色暗淡,扶手早已掉漆,帆布也因为常年日晒落下斑斑印迹,它静默不语,居于一隅,断掉的横杆裸露着,毛刺凸显,仿佛像一道伤口在述说着切肤之痛。

胡同在晨曦中渐渐苏醒,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手里拎着早餐一脸茫然的上班族、赶早市的老太太,他们从老李身边经过,偶尔他抬起头看看,想起自己赶落着上班的情形就像上辈子的事儿,一股遗憾混合着庆幸从心底涌了上来。一壶茶,一把摇椅,一个手机,一串佛珠。日子像脑袋上的头发一样稀疏,睁眼醒来的10几个小时里零零散散的排布这几件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命运遗忘了,好事坏事都躲着他,生活像父亲临终时心脏监护仪上的图像——直线,恒久不变的延伸,马不停蹄地奔赴死亡。

今天,一个断了的摇椅搅了老李的好日子,仿佛崩塌的不是摇椅,而是一段岁月。

“爸,妈妈怎么不接电话?你们给我再寄500块来,这俩月我没去打工,钱不够了。”“怎么不去打工呢?”“我这又结业考试,又跑招聘会的,哪还有时间打工啊?反正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找家里要钱了,以后我自己挣!”老李刚想说什么,电话那边咯噔一声早已挂断。儿子要毕业了,现在找工作不容易,更何况儿子不过就在一个南方二本学校读了四年中文,想回A城找工作就更难上加难!这年头不是连北大毕业的都在卖肉嘛!老李想告诉儿子,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要奋斗,要脚踏实地,要……其实,自己有什么立场劝说儿子呢?

他在每天放摇椅的地方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河,狠命地抽了两口,思绪飘远。1993年秋天从厂里下岗回家,老李也曾有像今天一样的茫然无措。那年妻子刚怀孕,他还尚未来得及体验初为人父的兴奋,生活的重压就从四面八方袭来。曾经以为会在电视机厂光荣退休的老李慌了,不是前一阵厂里还闹着选他当车间主任么,难道是得罪了领导,怎么半个月光景儿就都变了?就这样,老李成了厂里第一批下岗职工。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是一道抛物线,那么1993年这个平淡的年份应该是老李人生抛物线的拐点,之后的线条该怎样排布却是未知。

从单位办理完下岗手续,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在车间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顿饭。席间,老李将愤懑和委屈随着杯子里的二锅头一扬脖统统倒进肚子里。大伙儿问老李有什么打算,老李按捺着心里的慌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发小刘刚最深知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难处要和大家讲,就这一句话,差点让老李刚刚隐藏好的情绪喷薄而出。男人,就是这幅死样子,无论再要好的兄弟,侃足球、女人、政治都行,就是不能聊自己,自揭伤疤更是提都不要提。

高中毕业通过家里关系直接进电视机厂当检验工人,整天埋头于电视机后盖里的线路和显像管,日子就像那几条红蓝电线一样条分缕析。和今天的年轻人相比,那个年月里人们仿佛是单细胞生物,上班、下班、回家、睡觉,周日处对象,井井有条又平淡单调。老李是他们中的一位,但又有点不同。他精力旺盛、手脚麻利、干活利索、脑筋转得快,带他的高师傅说几个徒弟里就小李最有前途。他是车间年年评选出的先进青工,却并不是先进材料上写的“为了研究业务废寝忘食,每天回家刻苦研读理论著作”,要知道,每天下班铃一响第一个飞奔出去的就是他!

到底什么吸引着他?让他这么不顾影响?还不就是想多争取点时间鼓捣那堆木头!对于木工老李是无师自通,凭着兴趣每天下班就跑到院子里敲敲打打。为了提高手艺,还从书店捧回一厚摞书,平时连报纸都很少看的他竟然可以熬通宵看书做笔记。老李的父亲深知儿子和自己年轻时的执拗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却也总是劝他:“有爱好可以,可不能耽误正经工作啊!每回见你高师傅,说你样样都好,一听说加班就老大不乐意,还经常早退。这不擎等着让人家说闲话么!咱这铁饭碗可不容易啊!”年轻的老李哪里顾得上这么多,父亲的话更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心沉浸在形形色色的木块中无法自拔。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帮亲戚朋友做板凳、自行车上儿童座椅、置物架子什么的小物件。要说第一件像样的作品就是他结婚时自己打的那张沙发椅了!

记得结婚那年夏天特别的炎热,老李每天抽出午休的空儿跑遍了A城的建材市场,一方面为了找些好木料,更重要的是要和装修师傅偷师,毕竟对于他这个业余木匠来说,打沙发还是有难度的。单位里都知道他要结婚,车间主任、高师傅理解他,晚来早走却也并不和他计较。实地丈量、计算尺寸、画图纸、破木料、打墨线、刨木头,每个环节老李都尽量做到精益求精,特别是当时的家具都是隼卯结构,更考验手艺,每一凿子、一斧头都要倍加小心,一个不留神,一整块木料就废了。

有一回刘刚来他家,已经是晚上9点多,老李光着膀子,借着院里小厨房的灯光,正卖力地刨一根长木头,即将过门的媳妇儿在一旁给他扇扇子。“费这么大工夫,干嘛不索性去买现成儿?你看上个月咱厂小王,那套进口家具多时髦!”“这你就不懂啦。结婚最重要的就是份心意。戒指项链什么的华而不实,我来点实际的,自己打家具多有纪念意义,是吧媳妇儿?”老李扭头看妻子,灯光下的她甚是动人。“谁是你媳妇儿?不正经!我回家去啦!”她轻拍下老李的手臂,站起身要离开。“先别走嘛,妈刚切了西瓜,吃完了我送你。”老李从屋里抱出西瓜,仨人边吃边聊,晚风浮动,知了低鸣,好不畅快。后来每一次想到这个夏夜,木头香、西瓜甜,身边妻子朋友推心置腹,老李觉得,这是年轻的滋味,也是最好的时光。

大婚当天,吃过喜宴,朋友们都来闹新房,他们坐在老李打的那张大红沙发上,点烟、吃糖、逗新娘子,等朋友们散了,折腾了一天的新郎新娘早已筋疲力尽。老李牵着妻子的手来到沙发跟前坐下,屋子里静静的,他摩挲着妻子选的绒布质地的暗红色的沙发套子,在新房一串串彩色小灯泡的映衬下,新婚的美娇娘更加明艳动人。混合着新婚初夜的悸动,老李心中慢慢升滕起一种满足感,这种感觉和他在车间完成批量任务之后有些不同,它是有一种微醺般的飘飘然。

下岗,让飘飘然的老李一下子从云端跌至地面,疼痛触不及防地爬满全身,最初不上班的日子,他最怕看到早上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们,可偏巧自己住在胡同口。女人们穿高跟鞋的走路声,男人们自行车铃铛声,人们见面一句简单的“上班去?”的问候声,都砸在老李的心头,挑拨着老李脆弱的神经。那年月,且不论你每月工资多少,单讲你每天一睁眼有个固定去处这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证明,你是广大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就凭这一条,连说话都底气十足,唠起嗑来都是“我们”,仿佛身后站着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反之,不上班,那就是闲散人员,时间长了连街道居委会大妈都对你另眼相看。美其名曰关心待业青年,暗地里早把你列入日常严加看管的“黑名单”。

今天,创业已经不再是新鲜词,1993年,和创业差不多意思的词是“个体”,干个体在多数情况下“一小撮人”的无奈之举,可也的确衍生出一批先富起来的“万元户们”。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少数服从多数,这让个体户们在90年代成为另类。

原本端着铁饭碗的老李不愿意当另类,可生活把他挤出了多数人的圈子,事实教育了他——除了一身真本事,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保障。妻子每次去产检,大夫都是一句话,补充营养,注意休息!前三个月因为担心老李工作的事,妻子已经有过一次先兆流产,老李知道生孩子非同小可,所以干脆替她在单位请了病假,在家保胎待产。两人每月只领到基本工资,180元。妻子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每天睁开眼睛就闹饿,老李变着花样的给妻子改善伙食。看着妻子的肚子像个鼓胀的皮球,一天比一天圆,肚皮上的纹路也越来越清晰,老李欣慰又惶恐。

虽然妻子仍然不同意,每天催老李去买点礼品去厂长家走动走动,老李却不以为意。看着热播的《北京人在纽约》里王启明为了留在美国摸爬滚打地奋斗,老李感觉自己被激励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90年代的中国,成套的组合家具已经走进市场,但价格昂贵,大部分不适合当时各家各户的居住条件,所以找木工打家具仍然流行。老李想把爱好打造成吃饭的工具。

说干就干,频繁地跑建材市场、装修集市,一来他要找到提供原材料的固定商铺,二来通过聊天搭讪寻找商机。正是这第二个任务让老李直犯难!他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可这热情只在熟人面前才展露,要他主动和陌生人聊天,并且要在几句话间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手艺,更是难上加难!可人就是很奇怪,身上的毛病、怪癖、或是自我设限在生存的压力面前统统算不得什么。老李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照片拿给人家看,又去印刷工厂印了五颜六色引人注意的宣传单,趁着居委会大妈不注意,张贴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上。老李是土生土长的A城人,这也成为他优越于附近木匠师傅们的条件之一。就在他最初尝试做木工的日子竟然先后接了三个单子,虽然都是大衣柜、书桌这样的单件,但不管怎样,这让他摆脱了赋闲在家的窘境,更让他有了奋斗的目标,最关键的是吃紧的日子稍微宽松了些。至少,每天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即将到来的新一天要做些什么,老李安心了。

在媳妇的眼中,丈夫的木匠生意就像在海上颠簸的小船,航行的速度完全取决于天气而并非水手的技术。如果赶上风和日丽微风徐徐,自然是一路前行;如果风平浪静,划行肯定费力些;运气不好遇上暴雨雷电,甚至会有翻船的危险。老李的木工生意不温不火地做了六年,从“一个人战斗”到组成五人小团队,他算个头头,可他不愿当甩手掌柜,出去联系业务之外,仍然和工人们一起干活。老李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从没想过把团队扩大规模弄成正式的公司,他满足于每个月渐渐稳定的收入,醉心于手中不断变换的家具样式。租用的小工坊里,木料堆成小山,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光与影之间,木屑、灰尘漂浮在半空中。接到急活,老李和工人们吃睡都在这10平米不到房子里。六年里,儿子出生,父亲去世,妻子下岗,日子不尽如人意,却也算是按部就班。老李不再年轻了,生活的规律带给他踏实安稳的满足,毕竟终于摆脱那段下岗待业被逐出主流的孤独,他的脸上又重新焕发光彩,肚皮也渐渐圆滚,越来越像个知足快乐的中年人。

如果时光就这样延续流转该有多好!

又是个不眠之夜,老李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着六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同样辗转反侧的妻子无声地叹气,老李说:“我咋样都想不通,单位第一批下岗裁员我赶上了,好不容易张罗着木工活儿也白白又让下岗大潮毁了。都说咱是长在红旗下,生在新时期的一代,怎么倒霉的事儿全让咱赶上了?是我还不够努力?看看我这一手的老茧子,再看看后背晒掉多少层皮!”老李语塞了,妻子在暗黑的夜里听得出丈夫深深的无奈,她拍拍丈夫的背,拉过丈夫粗糙而温热的手掌,像安慰个孩子。睡在一旁的小人儿浑然不知父母的悲伤,呼吸均匀,做着甜美的梦。

下岗队伍越来越庞大,老李之后高师傅、刘刚、妻子都下了岗,电视机厂被富商收购,车间里充斥着数字车床、电子机器,电视机组装实现电子流水作业,富商需要的是高投资报酬率,哪管你几代人奉献青春热血?!老李妻子骑自行车买菜路过工厂,经常见门外站着几个老职工,吵嚷着想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阔老板理论理论,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都不了了之。社会上人人头破血流地想在这社会寻找个容身之地,猝不及防地被迫接受越来越多的新鲜事物,形势的变化并非人为能控制。老李哪里想到成品家具越做越花哨,已是手工家具难以企及?年轻人结婚逛一趟家具市场全都搞定,哪有人耐下心来和你谈木料、花纹、样式?老李的小团队在这快捷实效又浮躁的时代落了武,落后就要挨打。

老李又失业了。

生活没有留给37岁的老李太多时间抱怨,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儿子眼看着要上小学,老李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希望输在起跑线上,可上重点小学就要交赞助费,六学年一次交齐,不是小数目!妻子下岗,家里最后一个铁饭碗丢了,厂里一次性给了笔钱,从此两不相欠。老李想用这笔钱开间饭馆,“再穷也得吃饭啊!”之前的失败多少在他心里烙下痕迹,这也算是经验之谈了。老李住的居民区人口多,而且多是双职工,但街区附近的饭馆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老李从人们排队等位置时不耐烦的抱怨声中听出了商机。

老李觉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或者说,他已经成功了?记得饭馆开张时是个雪后的冬天,站在店门口,脚下踩着细碎的红色炮皮,闻着空气中呛鼻的硫磺味儿,看着好多人奔着8折来饭馆尝个新鲜,饭馆的门帘反复掀起又落下,那一刻老李心中壮士般慷慨激昂。周围邻居拉住老李媳妇:“你可摊上个好男人,有本事,下岗的人那么多,就你们两口子有能耐,心眼活,跟得上潮流,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老李媳妇笑弯了眼睛,嘴里谦虚着,可心里乐开了花。想想开这个饭馆,自己和丈夫可是吃了不少苦。不光投下了俩人所有的积蓄,选门脸、开执照、找厨师、装修,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连刚上小学的儿子都顾不上,学校老师三天两头家访,可总是吃闭门羹,一来二去,儿子成了班上最调皮、成绩最差的学生。即便如此,迎来今日,看到丈夫多日不见的笑容,听着邻居应酬的恭维,老李媳妇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累没白受。

接下来的日子,吉祥小馆客人越来越多,饭口时间小馆里挤满了客人,来吃饭的不再局限于附近街区,范围逐渐扩大,厨师在灶台前挥汗如雨,直喊着要加工钱,柜台前老李媳妇在混乱中也经常算错账,老李骑三轮车采买食材也越来越吃力,他心里盘算着再招两个小工。

老李渐渐品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之前的阴霾一去不返。虽然店里有厨师,又请了伙计,两口子也闲不下来,媳妇管账,老李则客串跑堂。他从后厨端菜,脚底生风,嘴里念念有词:“鱼——香——鸡——丝,9桌,呦,老王来啦,快,伙计,给王大哥开瓶啤酒,要凉的!”老李总能记住常客们的偏好,赶上心情好,结账时还能稍许打个折扣,街里街坊是天然的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客人越来越多。

赶上上货的日子,天刚擦亮老李就和伙计开着小货车到郊区选择最新鲜的蔬菜、上好的鲜肉、活蹦乱跳的鱼虾,因为是老主顾,上货量大,又加上巧舌如簧的功夫,老李总能要到最低的价钱。满载着一车食材,老李的心也被填满了。多年后老李经常坐在院门口的摇椅上回想,仿佛鼻息里仍然能嗅到货车上刚从地里采摘的蔬菜的香气混合着伙计淡淡的汗臭味儿以及从车窗挤进的凉风的味道。嗅觉的记忆力更顽强。

如果人生是一张地图,那图上的道路河泽沟沟坎坎是否在生命的起点就已经被描绘?自己无论怎么试图超越,到头来不过是再一次印证命运的荒诞。老李用了10几年的时间,弄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无解。

2003年的春节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腊月二十八这天下了一场大雪,老李想早些关门,顺便把写好“春节停业”的红纸贴起来。忙碌了一年,没有什么比和一家人红红火火过个节更让老李高兴的了。刚要下锁,一个学生摸样的男孩儿走进了饭馆,头发上落了雪,连睫毛都覆着冰渣,想必是附近职专的学生吧,老李暗想。“老板,还营业么?学校食堂停火了,我想来碗面。”看着这孩子,老李想到自己的儿子,虽然已经收拾停当了,厨师也回家过年了,他还是决定亲自给男学生煮碗面。老李就是这样心肠好又热心,这是他和其他饭馆小老板不一样的地方,正因了这点不一样,吉祥小馆的口碑自然与众不同。看男学生双颊泛红,还不住地擤鼻子,老李特意往锅里放了许多姜末,热腾腾的汤面一端上桌,男学生顾不上礼貌呼噜呼噜吃了起来,风卷残云。

吃完了面,男学生才想起老李,转身走进后厨,和正在收拾锅台的老李攀谈起来。“你是学生吧?学校不是放寒假了?怎么没回家过年?”老李像个居委会老大妈,问起问题来仿佛有个模板。“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工程职专的,已经买好回家的车票了,结果因为一家公司临时安排面试,就耽搁了。反正找不上工作,回家也不痛快,还不如在这等消息。估计这年,只能在学校过啦!”男学生使劲儿地抹额上沁出的汗珠。“老板,要不是您啊,我今天又要吃方便面了。”老李盯着这孩子,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根本不存在找工作的问题,忽然觉得这代没吃过苦没挨过饿的新新人类也并非无忧无虑,再加上周遭因为迎接新年连空气都沾染着欢乐,老李的心仿佛被揉搓着,彻底软了。“给你露一手儿,再加俩菜,今天你来这咱俩也算有缘,一会儿喝一杯,就当这是自己家!”老李不容男生多说,又一头钻进了后厨,重新打亮灶台的灯。就在这个春节前的夜晚,窗外静静地落雪,吉祥小馆的灯分外明亮,老李和一个陌生的孩子推杯换盏,酒意让他们之间的陌生感消失殆尽。事业成功的老李把三四年来窝在心里的话尽数倾吐,他需要这么一个人,不是妻子,不是儿子,更不能是朋友邻居,他需要用语重心长的谈心证明自己的成功,一个正为找工作而奔波尚未涉足社会的学生是最好的倾听者。

十天后,大年初八,老李一家还沉浸在春节歇业难得的悠闲里,太阳早已从厚布窗帘中穿透,炉中的火烧得正旺,炉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配合着儿子均匀的喘息声,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详。打破这片宁静的是居委会徐大妈一连串的敲门声以及隔着门帘依稀传进来的周围邻居议论声,老李赶快叫醒媳妇,自己披上件棉服,开门,强烈的光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老李揉了揉眼睛,重新望去,纯白一片。街区小医院的护士在门外站了好几排,都戴着口罩,从眼睛判断其中几个还是吉祥小馆的常客,只听徐大妈身旁警察说:“大年二十八那天是不是有一个工程职专男孩儿来你饭馆吃饭?”“是啊”老李机械地回答,内心笃定。“他已确定感染sars病毒,和他亲密接触过的人员都需要进行隔离,请你配合。”“什么斯?病毒?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老李一头雾水,转脸看向妻子,妻子的头发一大蓬乱糟糟的,样子十分滑稽,竟然扑哧笑出声来。徐大妈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赶紧退后三步,把手捂在口罩上:“哎呀,李子,你怎么不读书看报呀?新闻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到处都是非典病毒,你怎么敢让带毒的人来饭馆吃饭啊。”“那孩子就是感冒了,哪有什么毒啊!”老李看这阵势心里忽然有些恐惧,先前的笃定没了一半,“我们也没接触啊,他就吃了碗面……”。“请你配合。饭馆要贴封条,你们全家要进行隔离。生活起居会有专门工作人员帮助。”

“封条?隔离?我们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老李记得那天他说了好多话,媳妇也跟着帮腔,儿子一直啃着被角不敢言语,一家子如窦娥般冤屈,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徐大妈带着民警,老李耷拉着脑袋跟在一旁,平常从家到吉祥小馆最多三五分钟的路那天走起来格外漫长。来到饭馆门口,明晃晃的写着春节歇业的红纸条还在,老李签字的当口,民警把早先准备好的封条粘在大门上,一个大大的十叉,简单粗暴,老李沉默了。

之后的日子正如后来电视报道的一样,一家三口每天定时测体温,吃固定的配餐,按时排便,按时睡觉,倒也简单。门外穿着塑料膜一样隔离服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操控着一切,老李从他们手中接过饭菜时,会盯着他们眼睛,沉着、冷静、隔绝,老李仿佛走进了动物园,只是这一次,困兽是自己。

老李一家子没有被传染,七月,sars病毒随着流火般闷热而消失殆尽,A城又恢复了喧哗,人们一如往常,尽情挥霍夏天,那个灰暗春天中一个个逝去的生命与这世界彻底的隔绝了,桃红柳绿莺歌燕语不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平安是福,可这福分老李无法体悟。终于走出了隔离的生活,可这正常生活,老李却难以融入了。

吉祥小馆的封条被撕下,一直开不了张。四川厨师曾经打电话给老李商量春节后回A城的事,听说老李家“中毒”了,安慰了老李几句,就没再联系过。店里的两个伙计,始终联系不上。本来就是临时,人往高处走嘛,人之常情。

麻烦的事还不止这些。好久不见的房东王金贵登门了,拿着账本要和老李把账算清楚。王金贵说现在租金涨得厉害,附近几家店铺都涨价了,所以老李要多交一个月的租金。本想和他商量停业五个月少算点租金的,他却主动出击,盯着王金贵满是横肉的脸,老李心里有些发怵。一腔的不服气,一脑子的道理,却组织不成一段顺畅的话。“你不能凭空加价啊。”反复念叨的这句,空洞又无力,当年租铺子时只考虑位置好,价格低,却忽略了王金贵这个远近闻名的“混不吝”,一脸凶相,后脊梁满满的刻花,身边总跟着三五兄弟,周围邻居都不敢招惹他。王金贵走后老李有些后怕,得罪了这个霸王,饭馆重新开张又多了个拦路虎。

王金贵的事还没有着落,刘刚又成了老李家的座上宾。早在老李一家刚刚被隔离的时候刘刚心里就没底了,借给这个老伙计的5万块钱还能按时还上么?老李在屋子里憋了5个月,刘刚在外面愁了5个月,隔三差五的打电话,问候之余总希望对方主动提起钱的事情,可电话另一端的老李好像忘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打借条,管什么面子不面子!” 不想再试探揣测,刘刚鼓足勇气来到老李家,来个快刀斩乱麻,要老李一次性还清所有的钱,说出还钱的一刹那,刘刚觉得无比的轻松,却来不及发觉老李两口子僵在嘴角的笑容。

饭馆倒闭之后,老李彻底伤了心,他买了一串劣质沉香佛珠,每日坐在院门口头脑放空,手机械地揉搓玩弄着佛珠,虽然谈不上乐此不疲,但至少做到了兢兢业业。都说玩物丧志,可局外人哪里知道,看着香木在手中颜色一日一日慢慢的变化,老李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后来又顺应时代买了手机,通讯录里总共不超过10个人,只为了用游戏打发时间。游戏不断升级换代,这绚丽的小屏幕让老李欲罢不能,外面的世界,他渐渐忘却了,属于吉祥小馆的回忆早已尘封,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媳妇深知丈夫登高跌重的疼痛,从不多言,只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心里却为未来的生计暗暗发愁。

多少年来,老李的生活平静得没有丝毫涟漪,每天晃晃荡荡地过日子,他笑,不是快乐,他骂,不是愤怒,他不怀念,也不盼望。他也不是挨日子,更谈不上消极人生,只是不再像以前,失败了仍旧愿意爬起来。

混吧,熬吧,当初的豪言壮志早已灰飞烟灭,徒留一段冗长的回忆拉扯着老李的神经。

日历又撕下一页,又混过一天。夜色沉了,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停了,穿着统一的红衣白裤的大妈、大爷们往居民区的方向走着,在街边昏黄的灯光下,老李仿佛看到一束又一束的火把向自己涌来。这火光徐徐缓缓,却经久不息,倏地,老李干涸的、布满皱纹的眼眶有些湿热,竟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47岁的老李,多年以前也曾幻想过人到中年的情境,他以为自己会是意气风发的电视机厂厂长,坐着小轿车上下班,好不威风!他也以为自己会成为连锁饭店的大老板,脖子上套着大金链子,顶着硕大的肚皮,尽情享受生活。可生活哪里会按照规定好的路线行进?一连串叠加的意想不到抽空了老李所有的幻想,岁月留给他的仅是一个唠叨却也不离不弃的妻子、一个冷漠但又自强自立的儿子,还有,心和身体都不再年轻的自己。

大妈、大爷们迎面走来,脸上的皱纹因为笑闹而更加深邃,他们把大街两侧涌个水泄不通,逆向而行的老李只能从三三两两的空隙中穿过。走在这成片的苍老里,他感觉快要窒息,近看时才看清,哪里是什么火把,那是人被钉死在生活的十字架后喷涌的鲜血,那是沙漠海市蜃楼中绽放出来虚空而又妖娆的红蔷薇。

正对面走过来的不是自己吗?老李有些恐惧,揉了揉眼睛,头发稀疏、眼神空洞、两颊下垂,木刻似的脸,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蹭着,就在他和衰老的“自己”目光交汇的瞬间,老李读懂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无可更改,盖棺定论。在电视机厂的老李时常哼唱着“我们工人有力量”,觉得世界被他踩在脚底。做木工时的老李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勤劳定能致富。开饭馆时的老李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现在的老李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

“爸,我找到工作了,明天正式签合同,在一家私企当文员。他们人事部经理看到我简历里发表的文章说我是可造之材,乐意录用我。爸,我想好了,我要凭真本事吃饭,在这里混出样给你们看,你和妈妈就等着享福吧。”

踌躇满志的儿子还在喋喋不休的规划他的大好人生。“好,好。”老李流泪了,像和年轻的自己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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