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第一次读李娟的书是在念研究生的时候,那阵沉迷于她的文字,有时上课也会带着那本《阿勒泰的角落》,后来又陆陆续续读了她的《我的阿勒泰》和《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工作后还买过她早期作品的合集《九篇雪》收藏。近年读的书已经越来越少了,此番也是因为看到微博上关注的一个朋友在读这本《记一忘三二》,才知道李娟这是出新书了,于是在一次去书城的时候带了回来。
印象中的李娟应该是一个腼腆的人,但就文字而言,不得不说她实在是唠得一手好嗑。她写的都是一些琐碎的日常,母亲、外婆、邻居,家中的猫猫狗狗诸如此类,平实得就像你身边的人们随时随地说着的话聊着的天儿。然而李娟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你一篇接着一篇不厌其烦地读下去,有时忍俊不禁,有时又猝不及防鼻子一酸。
读到《挨打记》时,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挨打”自然就是字面意思的“挨打”。李娟写到有次和朋友聊起小时候经历的学校暴力,从在四川读小学时,老师发明的按照考试名次开展同学互打,到去新疆读书后,遭遇的“教鞭断在谁身上,谁就得负责赔一根”奇葩规定,以及放学路上遭遇男生伏击,被踹胸口、抽耳光、烧头发,每天变换不同的路线回家,无助又倍感绝望。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几个混孩子偶有口角甚至是厮打原本好像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我一直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因为是年三十出生,等到7岁上一年级的时候,其实只有5周岁。家里本来是想着让我去跟跟看,没想到就这么跟上去了,拼音和数字加减都还学得不错。年纪小,个头又小,我爸有时不放心会去学校走动走动,了解我的在校情况,所以即便是班里最皮的几个男生,也不敢真的欺负我。
唯独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能忘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会儿,琼瑶阿姨的《还珠格格》红遍大江南北,女生们一概热衷于收集各种还珠卡片和贴纸,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有了一个大红色的还珠书包。可想而知,拥有一个印着小燕子、五阿哥、紫薇和尔康的新书包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件值得欣喜甚至是骄傲的事。一天下午放学还没走出校门,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和比我低一年级的一个胖胖的男生,暂且叫他小胖吧,发生了一点口角。小胖用刀片在我的新书包上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事情发生以后,我爸便跑到了学校,说这还是划到了书包,要是划到人怎么办?印象中好像小胖的妈妈也被老师叫到了学校。事情最后怎么解决的,我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大红色的还珠书包我后来有没有继续背也不记得了。只有书包上那道被刀片划开的长长的口子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被欺负的那些日子拉长了我短暂的学生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渴望重返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却永远不愿重历那种无助的孤独。除我之外所有人都相安无事的那种孤独。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被这些回忆所困扰,深感无力。被人欺负这种事,最大的恐惧并非源于伤害本身,而源于从伤口中渐渐滋生的宿命感。”
李娟在书中如是写下年少时被人欺负的心理感受,然而更让我讶异的是她的“压轴故事”。那是她在新疆上小学三年级发生的事情,仅仅因为课上的一个小动作,被班主任要求自己抽自己的耳光,自抽了整整一节课,直到下课后右脸肿得老高,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几近失聪。然而,在回家后她甚至不敢如实告诉母亲,谎称只是摔了一跤。而那个班主任老师,李娟后来回忆起来,当时还很年轻,怀有身孕,她甚至觉得,大约是因为妊娠反应,那个老师才会那么暴烈吧。而彼时的李娟才只有十岁,还是一个孩子。她无法理解,那个老师明明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却对另外一个孩子那样憎恶。
直到后来和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听完后告诉她说:“李娟,你就原谅她吧。”“我当然可以原谅她。‘原谅’是非常容易能做到的事情。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她呢?这样的暴力和恶意,恐怕只有上帝和佛主才能原谅吧。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化解不了这种黑暗。尤其是我自己心里的黑暗。”李娟这样写道。
而我的记忆里也有一个“妊娠反应强烈”的怀孕女老师,那是我读初中时的数学老师,那时候学到三角形,老师上课会带木制的三角板方便在黑板上作图。那些三角板,也是体罚我们的工具,从一个完整的三角板,打断一个边到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条。那时我在班里成绩应该算中上游水平,但数学不是我的强项。不知道什么原因,数学老师特别喜欢点我到黑板上做题,挨的打自然也没有少。以至于后来我根本不敢抬头看黑板,生怕与数学老师四目相对,又被揪上去做题。还记得每周二的晚上是数学夜自习,我总是找各种理由和班主任请假,比如鼻炎感冒头痛,比如来例假肚子痛,然后骑着自行车在黑夜里飞奔回家。后来,大概是因为再也想不出什么请假的理由了,在某次周二的数学夜自习上,又一次被数学老师“请上了”黑板。这大概是我20年学生生涯里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一笔“黑历史”,那道题在现在的我看来一点儿都不难,甚至是简单到不能更简单。我在黑板前杵了好久,面对x²-y²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原样抄了一遍下了讲台,那个时候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后来,数学老师生孩子去了,换了一个老头教我们,老头上课的方法也许并不如她,但至少我敢看黑板了,数学成绩算是跟回来一点。
初三的时候,数学老师生完孩子回来上课,那时的她已经比之前要柔和得多,大概是因为做了母亲。某次又因为成绩考得不理想被叫到了办公室,当数学老师说出——我看你还挺聪明的——这句话时,我还是有点意外的,那次好像没有挨打。相比起李娟的经历而言,我很难说那是一种伤害,甚至那可以部分被解读成是数学老师对我的一种“鞭策”。但就是这样的“鞭策”,让我在十几岁的时光里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即便是十多年后,当我已经长大成人,还是偶尔会梦见那个在数学课堂上因为不会做题、因为怕挨打而手足无措的自己。
心太软的人快乐是不容易的,别人伤害她或她伤害别人都让她在心里病一场。这也就是李娟所说的从伤口滋生的宿命感和化解不了的心里的黑暗吧。就像她在《最坚强的时刻在梦里》写到的:“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悲伤。……” 我想,无论是那个在新疆广袤而又贫瘠的大地上自得其乐的小裁缝李娟,还是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些许温暖亮色的写作者李娟,那背后同样也藏着挨打受欺负却不敢说出来的少女李娟和穷到吃不起午饭坐不起公交偷逃退学的打工妹李娟吧。
李娟和我们都是知道的,那人,也许永不会来,那些悲伤,无人可说,也无从说起。只有文字才是那段时光孤独的凭据和祭奠。然而也正如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所写的,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
如果要说我们为什么读李娟,我想李娟之于我们,恰如风华之于李娟,她受过那么多的苦,她的那么多的绝望,也许有些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当我们软弱无力的时候,想到她的坚强,便感到光明。人活在世上,无非坚持罢了。
不过没关系的,你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