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段时间，在朋友圈看到了一篇18岁女孩“感谢贫穷”的文章。女孩因为考上了北大，对过往的苦难似乎也变得宽容了许多。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高考结束后作为贫困生代表在区教育局领助学金的情景。
那天，我在五十多名师生的注视下，走向发言台，从口袋里掏出叠的整整齐齐的草稿纸，一字一句的念完了上面的文章，全程低着头。内容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大意是表达了被照顾的感谢，表态自己会一如既往发奋努力，同时也会“将爱心薪火相传”之类的。但我没有感谢贫穷。虽然我和女孩一样，是农村走出去的大学生，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考上北大的缘故，对于贫穷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释怀。
小学时，班上有个男生，特别邋遢，头发是脏的，脸是脏的，衣服也是脏的。他不爱学习，上课随便说话，下课满教室乱跑。没有人喜欢他，我也不喜欢。后来他退学了，因为他妈妈死了。他爸是个二流子，他妈为了撑起这个家，心力交瘁，累病了，没钱治，在家等死，等了几个月，真的死了。他们家散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当时我们学校里还有一位女老师，是我同学的妈妈，作为农村人难得的有气质，还会给女儿梳漂亮的羊角辫。有一天，课外活动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同学，她妈妈死了。我同学特别生气地说，你妈才死了呢。结果放学回家一看，她妈妈果然死了，因为她爸爸丢了买化肥的三百多块钱，她妈妈就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后来，我们班上有人去看过她妈妈的遗容，说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
这些事情在农村其实算不得什么，到现在还一直在发生。上周我回家的时候，爸妈告诉我，我的一位远房姑奶被车撞了，现在躺在家里，估计没几天了。肇事者是同村人，穷的叮当响，除了“对不起”实在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就这样算了？”我问。“不然又怎么样呢”，他们说。
在贫穷面前，生命算得了什么。
02
我的父母，在村里算得上是勤劳肯干的人了。九几年的时候，我爸在山东一带跑运输，我们家是村里最早的一批万元户。可是后来我爸跑长途的时候，疲劳驾驶撞伤了人，赔了十万。那个年头，十万元算是一笔大钱了。从此，我爸妈除了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再也不敢做别的事。这么多年，他们这种性格也在深深影响着我。
记得特别清楚地有两次。一次，我特别想拥有一套百科全书，央求了好久我爸终于同意了。在他去县城买生产资料的那天，我放学后是跑着回家的。可是回去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要的书，原来是他嫌贵没有买。还有一次，我为自己报了一个绘画班，我妈知道后特别生气，说我不懂事、乱花钱，最后带着我去老师家把五十块钱学费要了回来。
考初中那会儿，我妈说如果能进重点班，就带我去动物园。考高中那会儿，我妈也说如果能进重点高中，就带我去动物园。可一直到现在，我去过许多地方的动物园，就是没去过徐州的动物园。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穷，我以为，他们不爱我。
03
真正感受到自己穷，是在上大学后。
说来奇怪，大学阶段，是我迄今为止最富有的阶段。各种奖学金、助学金加上兼职的收入，让我在大学里过得并不比任何人差。我所感受的那种穷，是物质以外的东西。
在我第一次坐上火车离开家乡时，我的很多同学已经把中国走遍了。在我只知道埋头学习的时候，他们已经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了。当然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让我真正感到可怕的，是贫穷带给我性格上的影响，一辈子挥之不去。
大学第一课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上台全程低着头，因为我不敢看台下那些青春洋溢的面孔，我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像个丑小鸭。参加英语社团的时候，有个男生总是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很聊得来，但当他提出要送我回宿舍、替我在图书馆占位的时候，我都拒绝了。后来我开始有意疏远他，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我怕他对我的好，我还不起。
自卑、敏感、斤斤计较，这些贫穷带给我的，深藏在我的血液里，和贫穷一起，成了我的原罪。许多年里，我都活得小心翼翼。
事情有所改变，是在我遇到一个不知名男孩的那天。当时我以为，那只是我生命中最普通的一天。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在一家奶茶店里排队买奶茶。当时店里最普通的珍珠奶茶，大杯7块，小杯5块。因为小杯分量特别少，所以店员通常直接给大杯。
我注意到那个男孩，是因为他特别说明，要小杯。
“小杯分量有点少哦，你一个男生喝，够吗？”
“不够呀，但我兜里只有五块钱。”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这两句对话，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在承认自己没钱时，如此不卑不亢。后来我总忍不住盯着他看，被他发现时，他回了我一个微笑。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个男生长什么样了，偶尔想起，脑子里总闪现一团光。
04
后来我开始观察身边那些不像穷人的穷人，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努力、勇敢、独立、感恩，永远相信自己，永远满怀希望。我也开始审视自己，我发现也许是因为本身一无所有的关系，所以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不会比之前更糟糕。这么想来，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某些方面甚至也有Bling Bling的闪光点。
当然，真正改变自己并不容易，毕竟我不是那种一帆风顺长大的孩子，成长过程中，除了感受贫穷还经历过很多其他事情。我一个人旅行，学做甜点和面食，坚持每周跑步，在安静的时刻看书写字，遇到喜欢的男生虽然胆怯但也会勇敢向前......我按照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打造自己，试着与父母和解、与生我养我的土地和解。
这个过程很艰难，虽然我总想让自己看起来积极向上，但也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就让我产生“被打回原形”的感觉。我经常失眠，又习惯在凌晨三四点钟惊醒。因为想起一些事，我会在半夜崩溃大哭，但第二天早上，又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精神满满去上班。
所以，我喜欢白天。只要白天到来，我就永远不会对自己丧失希望。
最近，看到汪曾祺写栀子花的一段很喜欢：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妈的管得着嘛！”
走过这么多弯路，我才明白，做人就得学栀子花，要痛痛快快才行。
所以，去他妈的贫穷，我不感谢它，我只感谢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