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晚饭时天就黑了。各家各户亮起了灯,昏黄温暖。如这饭菜冒着的热气般,让人觉得心安。
吃完饭洗碗的间隙,我走进厨房跟爸爸唠嗑。提到大学同学与我诉苦,说她刚小产不久,还在休养中,她老公就和她吵架冷战。缘由是家婆满心欢喜来看孙子,结果没几天就没了,不满意儿媳,处处刁难搬弄,她没忍住就和他们吵起来了。
父亲制止了女儿继续说下去的欲望,轻描淡写地回道,别人家的是非,少谈。少说话多做事,能忍事不惹事,在别人家里才能立下脚。你看看你,哪有你妈妈半分勤奋努力和聪明?我耸了耸肩,讪讪地立在旁边。水龙头冲刷着碗筷,哗哗的水流声使父女两都陷入了思念里。
今年是母亲离开我们的第九个年头,但是父亲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提起母亲。比如炒菜时,他会突然告诉我这碗菜要是你妈会在起锅的时候放盐。比如叠衣服时,你妈会将衬衫反过来再对折。比如拖地时,你妈会放点洗衣粉和盐,干净不沾灰。
父亲总是夸母亲勤奋,秀外慧中,做事情有板有眼,学东西又快又好,家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无一不夸无一不敬。就好比刚才,父亲再一次又提起了母亲。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母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九年了。
九年的时间里,父亲并不是没有再找,但每次和我说起新认识的对象,他总要拿妈妈来比一比量一量,最后他总是失望而归,以致于年过六旬仍是孤苦一人。更多的时间里,父亲似乎从原来那个从来家务事撂挑子的人,变成了一个既能主外又能主内的优秀老头,做事情的样式,也越来越像老妈。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爸爸也会和我们讲讲他和妈妈处对象时候的事,说得极少,但是却极有指导教育意义。
年轻时,爸爸经媒人介绍认识我妈,那时候爸爸是个破修车匠,妈妈是裁缝。有一次,两个人吵了架,爸爸就去外地出差了,火车回来,进站的时候老远就见妈妈站在那里,温柔笑着等他,仿佛两个人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爸爸内心惭愧,快步走近我妈的时候恰巧有人扔了个瓶子砸向我妈的脑袋。所以,从此以后我妈妈只要脑袋疼,我爸立刻鞍前马后,义不容辞,忙里忙外。
当时父亲是穷苦人家的大儿子,爷爷是弹棉花的手艺人,经常外出讨饭糊口。我爸出生时差点饿死,年轻挣的工分得养家里的弟弟妹妹,为了讨生活树根烂泥番薯吃了不少,1977年恢复高考,村里的老师连夜上门让父亲去考试,我奶奶愣是不让,怕走了家里的劳动力。以致后来辗转许久,我爸跟着我爷爷学过弹棉花。
后来爸妈定亲了,爸爸去妈妈家里上门,看见妈妈盖的被子是又湿又硬的破旧棉花,一声不吭,自己加班加点,棉花弹松软了再穿纱再摞盆按压,手都起泡了,赶制了两床大的厚的新棉被。一床给妈妈,一床送给外公外婆。父亲说你妈看到他起泡的手抱着这两床被子送过来的时候眼睛里直冒泪光。说到这里,老爸有些许骄傲,也有些许得意,仿佛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为了心上人千千万万遍。
再后来,爸妈结婚了。我出世了。长孙女,不是长孙。奶奶在妈妈坐月子的时候说分家,外债全部要爸爸背,分了两亩田给我们。爸爸说妈妈当时一声不吭,直到他应了,她才起身收拾归置。于是,我就开始了背篓里地颠簸。非农忙时间,碰上哪家有钱人需要缝制衣裳的,我妈妈就挑着我去做工。农忙时间,我爸就挑着我去割稻谷收谷子,傍晚回来,我妈的饭菜就烧好了等着我们。妈妈烧的菜爸爸从不多说多置评论,但从来都能吃好多。厨房里那一盏昏暗的爬满烟灰的灯泡,见证着我们一家人清贫艰苦朴实无华的日子。
接着妹妹来了,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我从爸妈的床上搬到了沙发上,然后妹妹也来和我作伴。有时候晚上会听见爸妈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会不安地呼叫。于是,爸爸加班的时候多了,妈妈也外出务工,我和妹妹成了放养的娃。
童年最开心的事有两件,一是见到邮差,因为那代表妈妈的信到了,二是妈妈回来,因为那代表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去广场吃夜宵了。每每邮差送信来,信的首句必然是让我和妹妹看不懂但又觉得脸红心跳的三个字:致吾荣。爸爸名字里有个荣字。而每次我们将信交于邮差时,也必然会跳着学着爸爸的话:吾爱珍。妈妈的名字里有珍字。至今都记得那个邮差说我和妹妹羞羞的动作和表情。
妈妈回来的时候比过年的时候都要更开心,不但有新衣服还会有夜宵,妈妈喜欢嗦田螺,不加班的时候爸爸就带我们出去夜宵,坐在小广场上,听爸妈讲听不懂的人事,我和妹妹嗦着田螺,分不清螺肉和螺屎。一直停留在印象中的美好场景,总是让人觉得幸福。
以至于后来妈妈生病,爸爸为了妈妈能够高兴一点,买来夜宵田螺,妈妈却因为放疗化疗再也吃不动了,她自己不自觉地缄默。这一幕,竟也被连带记住了。生生你我,离别无辄。隐藏于背后的痛,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切肤感受。
初中的时候家里盖了新房子。我和妹妹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是,自从搬了新房子,爸妈更多的时候却是为了生活争吵。盖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我和妹妹在读书,大叔结婚,我爸还硬着头皮借钱给他们。小叔结婚后,奶奶要求三个儿子轮流赡养父母,我妈不同意,我爸也因为奶奶对我们一家的亏待,发飙和奶奶断绝了关系。
修车厂越来越不景气,爸爸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在家里待着,妈妈凌晨三点起来去贩菜卖,白天物业搞卫生,晚上帮人家里搞卫生,连轴转才勉强维持生计。爸爸除了帮着贩菜卖,其余基本也是帮不上忙。偶尔指责爸爸的时候,爸爸也是不说话,转过头严厉要求我和妹妹好好读书。有时候激动了,妈妈一边拖地一边掉眼泪,我爸就抢过拖把,说一边坐着去,然后妈妈哭得更凶了,抢过拖把一边指责我爸懒,不去找事做一边又不让我爸帮她的忙。
日子过得很慢,慢到每一步都很艰难。可生活又磨练的我们不惧苦难,一步步向前。终于,我爸经人介绍在上海的一家修车厂找到了工作,这个时候已经有了电话,爸妈不再靠信件联络。电话里问得多的变成了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不再听到吾荣吾珍,而是家里钱够不够,哪里的人情礼要不要走,注意安全,注意身体。突然觉得,熬过的苦都是挨过的命,辛酸过后还有更大的心酸。
大三那年冬天,妈妈被检查出了鼻咽癌,吃药,放疗化疗,人一下子苍老消瘦了许多。病痛难忍,妈妈总是默默忍受。常人难以忍受之痛,她没吭过喊过。喝水都困难的时候,爸爸一直陪在身边,我看到他在默默流泪。后来妈妈身体好一点能说话的时候,嘱咐我如果她不在了,要爸爸再找一个,要我不要阻拦。我当时没听进去,一直认为妈妈一定能够好起来。
直到后来,妈妈真的不在了,我变得执拗于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的遗憾里。执拗于多年以后,我越来越像你,而你却变成了雨水空气,不在对我言语的孤独里。也仍执拗于爸爸妈妈相濡以沫的感情下平凡的生活里。总是舍不得忘记。
那个年代父母之间的爱情,平淡如细水,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金钱的苦难和世俗的诱惑,能一辈子源远流长。磕磕碰碰,修修补补,最是情真意切。而当下太容易放弃的我们,宁愿换新也不愿补旧。修复一段感情成本太高,再不愿将就,或许换一个人就好了,其实是彼此缺少信任,扶持和一起走下去地坚定。爱情,怎么这么近,那么远。
想念有时候不止于时间,却臻于时间。
我从未怀疑过爱情,反而我坚定如磐石般相信它。正因为我见证了父母间朴实无华的爱情,耳濡目染间,也自会去传承。这或许就是家的本色,爱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