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其实真的不了解。

我短暂的三十年里，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八岁前我在外婆外公身边长大，后来回家读书认识了我爸。

很严肃，管教严格，饭桌上不能说话，不能剩饭，起床必须叠被子，方方正正才不会被批评，放学后立刻回家，上课前十分钟才允许去学校，吃完饭去念字，出差回来常买的是书，暑期寒假都有规矩，每日念字几小时，每日练习写作几小时。

我畏惧他。

记得有次妈妈煮了豆浆粥做晚餐，闻到那个味道我就想呕，但是在饭桌上，我憋了一口气，硬生生把一大碗豆浆粥喝完了，不敢说自己不想喝。

不喜欢吃肥肉，初始偷偷丢，后来带着畏惧之心丢进我爸碗里，我爸乐滋滋吃了，真意外。

初中升学重点高中时，记得有日跟弟弟躲在屋里玩黑白子，我爸走进来，说，你现在还有时间跟他玩。我放下黑白子，觉得自己有点恨他。

初中升学，高中升学，他用他那辆老式永久，载我去考场，一路坑坑洼洼，我坐在后座特别安心，因为那是我爸，他才不会让我摔跤呢。

我去升学考，炎热夏天，他在门卫室里一直等，等到我考试结束。

后来我离开了他，去另外的城市读大学。

我和他一样，是个沉默的内敛的矫情的多思的隐忍的人，甚至可以说，我是真真正正他伸向这世界上的另一只年轻的手。

大学开学那天，他因为工作没有送我上学，让姑爷开车送我去学校。

我没哭没闹，但是相信我，我很生气，凭什么，凭什么姐姐上大学你送他去，我上大学你就不送。

我做了一件事，到了学校后，整整两周，没有打电话给他，没有报平安没有任何消息，心想，急死你急死你。

后来我姐到我学校来把我骂了一顿，然后在她眼皮底下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依然很不爽。

大学四年，没怎么给他打过电话，他打电话过来，总是那几个问题，吃了没，冷了要穿衣，饿了要吃饭。我心想，真是烦死人了，反反复复这几个问题。

我的青春期，持续了很长，从高中到大学。

有时候，在自修室，看到我爸的电话，我就盯着，看它响多久，响吧，我就是不接。

我爸，是个坚强沉默的人，如同他自己说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中国的父亲，他们都沉默，但不是不爱。

我大学毕业了，没有按他们规划的路子去走，但按自己的去走了，我们永远只能满足一方，而不能两全。

他很欣慰，他对我的期待，也许就是能判断，能接受，能自己做决定，能自己承受决定，他也知道，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他能给我的，只会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支持和永远的后盾。

那时，我甚至还不懂得我爸。

在远离他的城市，我工作，恋爱，失恋，再恋爱，再接着失恋，单身然后努力工作，接受生活馈赠的一切，苦难或快乐，我也去折腾，他告诉我，去吧，想做就去做。

他所能做的，他以为越来越少，其实越来越厚重，足以托起我。

三十年，每年的生日，他总是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只是祝我生日快乐，叮嘱我去好好吃一顿。

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他孩子的生日，以及上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觉得好笑极了。

我感情受挫，自己想法子解决，没跟任何人说，生活里有很多使我痛苦的东西，我也没办法向任何人开口，包括我爸。

我像他一样，是个沉默坚强的人。

我去消化掉它们，努力成为一个坚强豁达的人。

后来我一个人了，我爸很难过，他不说，他告诉我，你自己的幸福快乐才是我想要的，你永远不要为了你爸我，去将就自己。

我知道他很痛苦，他脑补他可爱的little girl孤苦伶仃一人在上海，他觉得痛苦，也觉得不安和忧愁，他既希望有个好心人可以娶了她照顾她，又希望能有个她爱的男子能给她幸福。

他很矛盾又要努力去理解和体恤，因为他爱他女儿，温柔的克制的缓慢的在爱着他的女儿。

他多么希望她得到幸福，可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没办法帮她。

想起有天早上，醒来，特别想我爸，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意外的问，这么早。

我说，是啊，就是想你了。

然后他不知道的是，我眼泪掉了下来，嗯，他是这辈子真真正正站在我身后接着我的男人，我随时都可以选择倒下去，而不必有多考虑。

那一次，说了几句就挂了，却又觉得充满了力量。

后来又一次，中午，他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说，想起你是我女儿，不管你将来怎么样，我只要知道你是我女儿，就安心了。

我正对着电脑边吃饭边工作，后来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接着说，想起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上海，我也想跟你一起努力，你是我女儿，以后啊，你要是就不结婚，爸妈陪着你一路往下走，你啊，多给我打打电话。

我说，爸，有时候，我怕给你打电话，让你以为我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我就憋住没给你打。

我爸说，你是我女儿，你受委屈了打给爸爸有错吗？

我突然就哭了，这可能是我这三十年来第一次在我爸面前哭，是的，第一次，原因居然有很多！

又说了几句，我爸断了一会没说话，突然说“不说了”匆匆挂掉了电话。

我猜，我爸是不想让我听到他也在哭吧，他可是个他女儿心中坚强沉默的tough guy啊。

后来，为了安慰他，我给他发了条消息，说，爸爸别担心，我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所以可能有点情绪化，其他都很没问题啦。

有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他我很好，因为我也爱他啊。

没过一会，他再次打来电话，口气很平静，说，注意休息，工作压力在所难免，自己想法好好释放释放。

你看，我爸又回来了。

晚上，我还在公司，我爸再次打来电话，说，你自己的幸福快乐，永远自己去把握，我相信你，你不要为了你爸你妈就做任何将就的事，我希望你知道，你爸希望你真正的幸福。

这也是我爸。

曾跟一位说了这件事，她说，爸爸要更努力坚持跑步了，希望可以多陪自己的爱女几年。

我知道她在调侃，然而，我却仍然没忍不住掉了眼泪。

嗯，我爸，我有点了解他了。

其实，不过也就是个父亲。